红。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红。
龙凤喜烛爆开一个灯花,噼啪一声,在这死寂的新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我,苏瓷,顶着沉重的凤冠,视线被眼前刺目的红盖头割裂成模糊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浓腻的甜香,是上好的合欢香,此刻却熏得我胃里一阵阵翻搅。
外面隐约传来的丝竹喧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不清。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息都拉得漫长无比。腿脚早已麻木,腰背也酸胀得快要断裂,可那个本该用金秤杆挑起这方红绸的男人,依旧不见踪影。
沈砚。我的夫君,南国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亦是今日,让我苏瓷沦为整个京都最大笑柄的根源。
“火娘子”配冷面将军?靖安王郡主?哈,一个被所有人嗤笑鄙弃、避之唯恐不及的名号,最终成了圣旨上轻飘飘的“天作之合”。我攥紧了藏在宽大嫁衣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是此刻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天要亮了,门外终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压抑的、带着哽咽的细碎话语。
“……砚哥哥,今日是你大喜……我……我只是……心里难受……”
那声音娇柔婉转,带着钩子似的,能轻易缠住任何男人的心肠。是虞疏影,沈砚心尖上那抹挥之不去的白月光,礼部侍郎家的千金。
“疏影,莫哭。”沈砚的声音响起了,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是我从未听过的温和,甚至……是安抚。“今日之事……委屈你了。你且回去,莫让人看见。”
委屈?委屈的是谁?!
一股冰冷的火焰猛地从我脚底窜起,瞬间燎遍四肢百骸,烧尽了最后一丝忍耐。盖头下,我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
好一个情深义重!好一个委屈!他沈砚的委屈,就是在这洞房花烛的吉时,和他的心头肉在门外拉扯不清,将我苏瓷,他明媒正娶的将军夫人,像个天大的笑话一样晾在新房里,任由那靖安王郡主“火娘子”的污名再添一笔“新婚夜即遭冷落”的浓墨重彩!
外面那令人作呕的低语还在继续,像毒蛇的嘶嘶声钻进耳朵。
够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股甜腻的合欢香瞬间变得无比恶心。积聚了一整日、不,是积攒了十几年的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刺啦——”
一声裂帛的脆响,骤然撕裂了门外那黏腻的低语和新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满室跳跃的烛光猛地刺入眼中,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几乎同时,门外那两道依偎拉扯的身影也骤然僵住,齐齐扭过头来。
沈砚的手还搭在虞疏影的肩上,带着保护的姿态。他穿着一身同样刺目的新郎喜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那张惯常冷峻如冰雕的脸上,此刻清晰地掠过一丝惊愕和来不及掩饰的……被打扰的不悦。他剑眉紧蹙,深邃的眼眸隔着门槛望进来,撞上我毫无遮挡、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视线。
而他怀中的虞疏影,一身素雅的鹅黄衣裙,此刻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正小鸟依人般靠着他,一双含泪的眸子怯生生地望向我,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无辜。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软三分。
可惜,不包括我苏瓷。
我抬手,一把扯下了那顶沉重得几乎压断脖子的凤冠。镶嵌其上的珠翠宝石叮叮当当砸在脚下光洁的金砖上,滚落得到处都是。一头乌黑的长发瞬间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衬得我此刻苍白却毫无惧色的脸,更添几分决绝的厉色。
“将军好兴致!”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清晰地穿透了院落,让所有或明或暗窥探此处的目光都为之一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冰凌,淬着寒光。“洞房花烛,良辰美景,不去应付你那御赐的‘火娘子’,倒有闲情在这里安抚‘委屈’的佳人?”
沈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下意识地收回了搭在虞疏影肩上的手,那动作快得近乎仓促。虞疏影身体微晃,眼中瞬间盈满了更浓的泪水,看向沈砚的目光充满了依赖和控诉。
“苏瓷!”沈砚的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威压和一丝警告,“休得放肆!回房去!”
“放肆?”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抬脚跨过那高高的、象征着喜庆与束缚的门槛。脚下是散落的珍珠,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我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距离近到能看清沈砚眼底翻涌的怒意和虞疏影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到底是谁在放肆?”我微微仰起头,迎视着沈砚迫人的目光,毫不退缩。“是将军你!圣旨赐婚,三媒六聘,将我苏瓷迎进了这将军府的大门!可你呢?拜堂时心不在焉,像个提线木偶!现在,洞房花烛夜,你撇下你的正妻,在这里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情意绵绵!沈砚,你将我苏瓷当成了什么?将这御赐的婚姻又当成了什么?一场不得不应付的差事?一块碍着你们郎情妾意的绊脚石?!”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尖锐,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院子角落里,几个探头探脑的下人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沈砚的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冻结。他薄唇紧抿,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我接下来的动作彻底堵了回去。
我猛地抬手,指向身后那间布置得富丽堂皇、此刻却只让我感到无比讽刺和冰冷的新房。
“这间屋子,这身嫁衣,还有这个‘将军夫人’的头衔,”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苏瓷,不!稀!罕!”
话音落下,我不再看他和他身边那个泫然欲泣的虞疏影一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身上繁复沉重的嫁衣成了最大的累赘,我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那绣着金凤的宽大袖摆,用力一撕!
“嘶啦——”
又一声裂帛的脆响,比刚才更响,更刺耳!华丽的锦缎在我手中应声而裂,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我将那象征着身份和束缚的破碎外袍随手扔在地上,如同丢弃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
“苏瓷!你敢!”沈砚的怒喝在身后炸响,带着雷霆之怒。
我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夜风卷起我散落的长发和撕裂的嫁衣残片,猎猎作响。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带来尖锐的痛楚,但这痛楚之下,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残忍的清醒和解脱。
“这‘火娘子’的名号,我苏瓷今日就大大方方地背了!”我的声音穿透夜色,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将军府的上空,也砸在每一个竖着耳朵听的人心上,“休书,各位自便!”
脚步声急促地追来,带着沉重的压迫感,是沈砚。
但我更快。
身影几个起落,迅捷如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夜枭,毫不留恋地翻过将军府那高高的围墙。冰冷的砖石硌着掌心,带来短暂的刺痛,随即是自由的风猛地灌入肺腑。
身后,将军府那片象征着权力与禁锢的、灯火通明的巨大阴影,连同那个男人可能爆发的雷霆之怒,都被我狠狠甩开。京都的繁华喧嚣在脚下飞速倒退,最终被沉沉的夜幕彻底吞噬。
平阳城的风,带着一种京都所没有的、粗粝的烟火气,吹在脸上,竟有些微的刺痛,却也格外提神醒脑。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眼前这座灰扑扑的、门脸不大的两层小楼。楼前那块崭新的黑底金漆招牌,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有些刺眼的光——“解缘斋”。
三个字,写得端正清雅,却透着一股子洞悉世情的疏离。
“解缘斋?”一个挎着菜篮子的胖大婶路过,停下脚步,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又看看那块招牌,撇撇嘴,“啧啧,听着就古里古怪。小姑娘家家的,开这种馆子,羞不羞?”
我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的、八颗牙的营业性笑容,声音清脆,穿透街市的嘈杂:“大婶儿误会啦!咱们解缘斋,专营和离业务!帮您解脱孽缘,重获自在!比那只会说‘百年好合’的老冰人,实在多啦!有兴趣进来聊聊?头单免费哦!”
胖大婶被我这连珠炮似的一串话说得一愣,脸上狐疑更甚,还夹杂着一丝“这丫头怕不是脑子有毛病”的嫌弃,挎紧菜篮子,嘟囔着“疯言疯语”,匆匆走开了。
我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收起。啧,开门第一单,出师不利。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冰碴子的冷哼,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响起。
我背脊一僵,猛地回头。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一身靛青色的细棉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挺括。身形高大挺拔,像一杆标枪插在那里,生生将门口涌入的光线都压暗了几分。他背着光,脸孔有些模糊,但那道投在我身上的视线,却如有实质,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沈砚!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找到的?他穿着这样一身普通布衣,但那身久居上位的冷冽气场和战场上淬炼出的铁血气息,却丝毫没有因为布衣而减弱半分,反而在这市井烟火之地,显得格格不入,越发迫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猛地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我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逃婚的羞耻、新婚夜的屈辱、还有此刻被他堵在门口的惊惶,瞬间交织成一股尖锐的怒意,直冲头顶。
“你……”我刚吐出一个字,声音因为紧绷而有些发颤。
“闻人静?”他打断了我,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街市的喧嚣,如同碎冰相撞。他向前踏了一步,彻底走进门内,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暴露在光线下。依旧是熟悉的冷峻眉眼,薄唇紧抿,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似乎赶路辛苦。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只摆着几张桌椅的大堂,最后落回到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这斋子,就你一人?”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努力挺直了背脊,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静,甚至带上点刻意的疏离:“这位客官,有何贵干?若是要和离,请说明情况;若是说媒,出门右拐,顾氏冰人馆,慢走不送。”
沈砚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这个反应。他沉默地盯着我,那目光像刀子,一寸寸刮过我的脸,仿佛要剥开“闻人静”这层薄薄的伪装,看清里面那个狼狈逃婚的苏瓷。
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缓慢流淌,空气粘稠得几乎凝滞。大堂里弥漫着新刷的桐油和灰尘的味道。
“账房。”他终于再次开口,言简意赅,掷地有声。
“什么?”我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缺个账房。”他面无表情地补充,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我,可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光洁但显然刚刚被水泼过、尚未干透的地面,“月钱,看着给。现在,擦地。”
我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跟不上他这跳跃的思维。账房?他看着给?擦地?
还没等我从这荒谬的指令中回过神来,沈砚——不,现在该叫他沈砚了,他自己报的这个假名——已经自顾自地走向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簇新的木桶和一把同样崭新的抹布。他弯腰,提起木桶,动作利落得和他那身迫人的气势完全不符。桶里是半桶浑浊的污水,显然是刚才我为了“迎接”第一位客人(虽然没成功)而泼洒的结果。
他走到大堂中央,手腕一沉,哗啦一声,那半桶污水被他精准地泼在了我面前那片刚刚清理出来、还算干净的地面上!
污水四溅,瞬间在地面上蔓延开一大片污浊的水渍,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我的裙角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你干什么!”我失声惊叫,怒目而视。
沈砚却像没听见,随手将空桶丢在一边,拿起那块崭新的抹布,然后,用一种极其缓慢、近乎挑衅的速度,将那湿漉漉的抹布,扔在了我脚边那片汪洋的污水中央。
“三遍。”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擦干净。”
那眼神,和他当初在将军府,命令亲兵操练时,一模一样。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脸颊发烫,耳朵嗡嗡作响。屈辱、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轻视的难堪,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地瞪着地上的抹布,又猛地抬头瞪向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破口大骂。
“月钱,”他像是看穿了我的愤怒,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扣半。”
最后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怒火里。扣半?他一个不请自来、还故意泼脏地的“账房先生”,凭什么扣我的月钱?!
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那张冰块脸。可目光触及他沉静如渊、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眸,那里面只有纯粹的、不容违抗的意志。再低头看看脚边那摊刺目的污水和那块脏兮兮的抹布……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这里是平阳,不是京都。没有靖安王郡主的光环,只有刚开张、随时可能倒闭的“解缘斋”馆主闻人静。我惹不起这个瘟神,至少现在惹不起。
牙齿几乎要咬碎。我狠狠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怒火被强行压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倔强。
行,擦地是吧?扣月钱是吧?沈砚,你给我等着!
我弯下腰,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狠劲,一把抓起地上那块湿冷黏腻的抹布。冰凉的污水瞬间浸透了指尖。我蹲下身,用力地、狠狠地擦向那片被他泼出来的污渍,仿佛擦的不是地,而是他那张可恨的脸!
日子像掺了沙子的水,在沈砚这座移动冰山带来的低气压下,艰难地往前淌。解缘斋开张大半个月,门可罗雀。偶尔有被“解缘斋”这名头吸引来的好奇目光,或是被邻里大婶们口中“那个脑子不太灵光、专拆姻缘的疯丫头”评价引来的窥探,大多在门口张望几眼,就被斋内那挥之不去的、冻死人的低气压给吓跑了。
唯一的“成果”,大概就是大堂的地板,被我那带着愤恨的擦拭,打磨得光可鉴人,苍蝇落上去都得劈叉。
沈砚倒真像个尽职的账房。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算盘,乌木珠子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得噼啪作响,声音清脆又冰冷,成了这空旷斋子里唯一的背景音。账本崭新,上面除了他每日记录我“擦地三遍,月钱扣半”的罪状外,空空如也。他每日除了拨弄算盘、用那双冰锥子似的眼睛无声地催促我擦地,就是坐在角落里,擦拭一把用布裹着的、形状狭长、透着森然寒气的物件——不用猜,定是他的佩剑。
这日子,憋屈得让人想挠墙。
这天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我又一次提着沉重的木桶,认命地走向大堂中央那片被某人“特殊照顾”过的区域。沈砚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算盘珠子声停了,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细绒布擦拭着那柄露出半截寒光的剑身,动作专注而冰冷。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忽然被一道颀长的身影挡住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
来人是个少年郎。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显得有几分局促。身形清瘦,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包袱。风尘仆仆,脸上沾着些尘土,却掩不住五官的俊秀明朗。尤其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揉碎的星辰,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几分羞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直直地望向斋内。
他的目光掠过角落阴影里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沈砚时,似乎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落回到我身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请问……”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打破了斋内死水般的沉寂,“这里是解缘斋吗?”
我愣了一下,握着湿抹布的手还停在半空。这少年……和这地方格格不入。
“是。”我放下抹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开张这么久,总算有个像样的活人上门了。“小哥有什么事?”
少年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带着点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后脑勺:“我……我叫谢停云。”他边说,边迈步走了进来,脚步轻快,像一阵带着阳光味道的风,瞬间冲淡了沈砚带来的寒意。他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真诚地看着我:“我想……我想拜师!”
“拜师?”我彻底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拜师?拜我这个开和离斋的为师?学什么?学怎么拆人姻缘吗?
“嗯!”谢停云用力点头,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热切和期待,“我听说解缘斋的闻人馆主是位奇女子,敢为人所不敢为!我……我敬佩您!我想跟着您学本事!”
这突如其来的崇拜和直白的夸赞,让我一时有点手足无措。角落里的沈砚似乎也抬了下眼皮,冰冷的视线在谢停云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个……小哥,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哭笑不得,“我这里不是武馆,也不是书院,是帮人……和离的地方。”我斟酌着词句,尽量说得不那么惊世骇俗。
“我知道!”谢停云立刻接口,语气坚定,“帮人解脱怨偶,重获自在,这也是大功德!是顶顶了不起的本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话音未落,他竟然真的双膝一弯,就要往下跪!
“哎!别别别!”我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想扶住他。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冷哼,带着浓重的嘲讽意味。是沈砚。他收回了擦拭剑身的手,将那柄寒气逼人的长剑重新用布裹好,动作慢条斯理,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这出闹剧根本不值得他浪费一个眼神。
谢停云的动作僵了一下,似乎被那声冷哼冻着了,但他很快又鼓起勇气,没有跪下去,只是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眼睛依旧亮晶晶地望着我,带着点小动物般的恳求:“师父,我是认真的!您就收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干!跑腿、打杂、看门、扫地!我力气大,吃得少!”他拍了拍自己并不算厚实的胸膛,努力证明着。
看着他真挚又带着点傻气的样子,再看看角落里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冷气的冰雕,一股荒谬又带着点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死水一潭的解缘斋,似乎终于要迎来一点不一样的活气了?哪怕这活气看起来有点……不太靠谱。
“你先起来。”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虚扶了他一下,“拜师不是儿戏。再说,我这里……”我环顾了一下空荡荡、只有个冰山账房的大堂,“你也看到了,没什么油水,怕是养不起徒弟。”
“师父不用担心这个!”谢停云立刻站直身体,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仿佛解决了天大难题的笑容。他飞快地解下背上的旧包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
他一层层打开那布包,动作郑重得如同在展示什么稀世珍宝。最后,露出里面一张盖着鲜红官印、纸质厚实的契书。
他双手捧着那张契书,恭恭敬敬地递到我面前,眼神纯净而热切,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师父,这是我的‘束脩’!城东小院的地契!以后,师父的解缘斋开在哪里,谢停云就跟到哪里!我的命,”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许下一个庄重的誓言,“和解缘斋,都是您的!”
城东小院的地契?我的命,和解缘斋,都是您的?
少年的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里猛地激起一圈涟漪。那契约上鲜红的官印刺着我的眼,他眼中毫无保留的赤诚更是烫得我心头发颤。这份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束脩”,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灼热,瞬间将沈砚泼下的那桶冰水带来的寒意驱散了大半。
“你……”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萍水相逢,一份地契,一条命?这少年是太过天真,还是……另有所图?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瞥向角落里的阴影。
沈砚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放下了他那柄宝贝剑。他依旧坐在那张破旧的圈椅里,姿势甚至没怎么变,只是微微抬起了下颌。午后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正落在谢停云身上,眸色沉沉,辨不清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审视,如同鹰隼在掂量着爪下的猎物。
空气仿佛凝固了。少年捧着地契的手稳稳地举着,眼神纯净而执拗。角落里的冰雕散发着无声的威压。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终于从沈砚的薄唇间逸出。他缓缓站起身,靛青色的布衣也掩不住那份久居上位的压迫感,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几乎将谢停云整个人笼罩其中。他踱步过来,靴底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他停在谢停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只到他肩膀的清瘦少年,目光锐利如刀,刮过谢停云略显稚气的脸庞,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衣襟,最终落在那张被少年视若珍宝的地契上。
“城东小院?”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质感,每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据我所知,那一片多是商贾小院,值不了几个钱。”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淡、近乎刻薄的弧度,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谢停云澄澈的眼底,“用这点东西,加上几句空口白话,就想换‘解缘斋’?小兄弟,你这算盘珠子,”他微微偏头,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刚才放下的水桶和抹布,“打得比你‘师父’擦地的水花还响。”
**裸的怀疑和贬损,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谢停云真挚的热情上。
少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捧着地契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第一次蒙上了一层羞愤的薄雾。他猛地抬头,迎视着沈砚冰冷审视的目光,胸膛微微起伏,清朗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些许颤音:
“这位……先生!地契是薄是厚,院子是大是小,是我谢停云的全部!我把它给师父,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算计!命……”他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挺直了单薄的脊背,眼神倔强得像一头被逼到角落却不肯低头的小兽,“我谢停云烂命一条,不值钱!但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师父若肯收我,刀山火海,我替师父趟!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那带着少年意气的倔强宣言,像投入冰湖的火炭,瞬间蒸腾起一片滚烫的白雾。
沈砚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并未再出言嘲讽,只是那审视的目光更加幽深,仿佛要将谢停云从里到外彻底剖开看个分明。
我夹在这冰火两重天的诡异氛围里,看着谢停云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再看看沈砚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心头那股荒谬感更重了。一个来历不明、热情似火的少年,一个身份成谜、冷硬如铁的账房……我这小小的解缘斋,怕是要热闹得过头了。
“好了。”我终于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伸手,接过了谢停云手中那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地契。纸张带着少年掌心的微温。我看向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而郑重,“地契,我收了。拜师……也不必行此大礼。你若真想留下帮忙,解缘斋现在确实缺人手。不过,话要说在前头,”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砚,又落回谢停云身上,“我这里庙小规矩大,工钱……看馆子收益,管吃管住。还有,”我指了指墙角的水桶和抹布,“擦地的活儿,以后可能得分你一半。”
谢停云眼中的薄雾瞬间散去,重新被璀璨的星光点亮,那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用力点头,声音洪亮:“是!师父!擦地我最在行!保证擦得比……”他顿了一下,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气息更冷的沈砚,声音小了下去,但依旧欢快,“……比镜子还亮!”
沈砚的眉头似乎极轻微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归于一片漠然。他没再看我们,转身走回他那个阴暗的角落,重新拿起他那柄裹着布的长剑,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冲突从未发生。只有空气里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气息,提醒着刚才的剑拔弩张。
解缘斋的日子,从这一刻起,注定不再平静。
谢停云的到来,像一颗活力四射的跳跳糖,猛地砸进了解缘斋这潭被沈砚冻僵的死水里。
这小子简直就是天生的自来熟外加行动派。嘴甜得像抹了蜜,一口一个“师父”叫得脆生生,对着沈砚那张冰山脸,也能硬着头皮挤出个“沈先生”,虽然换来的通常只有一个冰冷的侧脸或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他手脚麻利得惊人。我那句“擦地分你一半”本是半开玩笑,谁知这小子当了真。每日天蒙蒙亮,我打着哈欠推开房门,总能看见大堂里那个清瘦的身影已经忙活开了。他擦地的姿势甚至有些笨拙,却异常卖力,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始终带着那种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仿佛不是在擦地,而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使命。原本光洁如镜的地板,被他擦得几乎能照出人影。
“师父!您瞧!亮不亮?”他直起腰,抹了把汗,指着地面,眼睛亮晶晶地向我邀功。
我看看地板,再看看他额角的汗珠和真诚的笑容,心头那点因为沈砚而积攒的郁气,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不少。
“亮,比某些人的脸都亮堂。”我意有所指地瞥向角落里那个依旧在拨弄算盘、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冰雕。
沈砚拨弄算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杂音。他依旧垂着眼,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谢停云却像是得了莫大的鼓励,干得更起劲了。不仅擦地,洒扫庭除、烧水煮茶、甚至笨手笨脚地尝试修补漏风的窗棂……斋子里里外外的杂活,他几乎全包揽了。原本空旷冷清的解缘斋,渐渐多了几分烟火气和……吵闹声。
“师父!您尝尝这个!东街王婆家的豆沙包,刚出锅的!可甜了!”谢停云献宝似的将一个热腾腾的油纸包塞到我手里,脸上带着点讨好又期待的笑。
“师父!西市新开了家杂耍班子,听说可热闹了!等馆子没事了,我陪您去看?”
“师父!您看这盆绿萝放这儿好不好?添点生气!”
他就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鸟,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用他那份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热情,一点点融化着解缘斋的冷硬外壳。连带着看沈砚那张冰块脸,似乎也没那么碍眼了。
然而,好景不长。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谢停云正站在凳子上,踮着脚,试图将一块写着“和离解惑,明码标价”的简陋木牌挂到门外去。我站在下面,仰头指挥着:“左边一点……再高一点……哎对!就那儿!”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猛地一暗。
几个穿着绸缎短褂、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的汉子堵在了门口。为首的是个络腮胡,敞着怀,露出胸口一片青黑色的刺青,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斋内,最后落在我和凳子上的谢停云身上。
“哟呵!还真有不怕死的,敢在这平阳城开这种晦气馆子?”络腮胡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痞气,“知道这片儿归谁管吗?顾爷的地盘!懂不懂规矩?”
顾爷?我心头一紧。平阳城三大冰人馆之一的顾氏冰人馆?顾清晏?那个听说长得不错但行事颇为霸道的“顾美人”?这是……同行找茬来了?
凳子上的谢停云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脸上阳光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动物遇到猛兽般的紧张。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木牌,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强自镇定,上前一步,挡在谢停云前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几位大哥,开门做生意,各凭本事。解缘斋做的也是正经买卖,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知哪里碍着顾爷的事了?”
“正经买卖?”络腮胡旁边一个瘦高个嗤笑一声,阴阳怪气,“拆人姻缘,毁人家庭,这也叫正经?呸!晦气东西!识相的,赶紧把牌子摘了滚蛋!否则……”他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威胁意味十足。
“否则怎样?”一个冰冷得毫无起伏的声音,突然从斋内深处响起。
是沈砚。
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从不离手的算盘,正从他那阴暗的角落里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门口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只是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裹着他那柄长剑的布条。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从容。
乌沉沉的布条滑落,露出里面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冰冷的寒光在并不明亮的斋内骤然亮起,映着他同样冰冷的侧脸。没有出鞘,但那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锋锐杀意,已随着他的起身,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空气仿佛被抽走了。门口那四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汉子,脸上的横肉同时一僵。络腮胡凶狠的眼神猛地一缩,直勾勾地盯着沈砚手中那柄剑,又惊疑不定地看向沈砚那张毫无表情、却透着尸山血海般寒气的脸。
那是久经沙场、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眼神和气场!绝非寻常武夫!
瘦高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喉咙滚动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是什么人?想……想干什么?”
沈砚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寒芒,扫过门口四人。那目光所及之处,几人竟不由自主地又后退了一步。
“滚。”薄唇微启,只吐出一个字。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万载寒冰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命令和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那四个汉子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青白交加。络腮胡还想说什么,但目光再次触及沈砚手中那柄寒光四溢的长剑和他那双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脸上横肉抽搐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四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狼狈不堪地转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消失在了门外刺眼的阳光里,留下门口一片诡异的寂静。
我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回头看向谢停云,他依旧僵在凳子上,脸色有些发白,抓着木牌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望向沈砚背影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惧和后怕。
沈砚却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也没看我们,手腕一翻,那柄寒气逼人的长剑便已重新被布条裹好,动作行云流水。他坐回他那张破圈椅里,重新拿起算盘,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煞气冲霄的人不是他。只有角落里弥漫开来的、更加深重的冰冷气息,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谢停云这才像是回过神,手脚发软地从凳子上爬下来,走到我身边,声音带着未褪的颤抖,压得极低:“师……师父,沈先生他……他好可怕……”
我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重新变成冰雕的“账房”,心头五味杂陈。谢停云的阳光驱散了表面的寒霜,而沈砚的冰冷,则撕开了这市井之下潜藏的凶险。解缘斋的路,似乎比想象中更难走。
然而,更深的阴影,正悄然逼近。
解缘斋里星辰陨
谢停云被沈砚那惊鸿一瞥的煞气吓得不轻,一连几日都有些蔫蔫的,像被霜打过的禾苗。对着沈砚,更是能躲则躲,实在避不开,就低眉顺眼地喊一声“沈先生”,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然后飞快溜走,连眼神都不敢多停留一瞬。他那份原本无所顾忌的阳光,仿佛被那日冰冷的剑气削去了一层。
沈砚对此视若无睹,依旧每日拨弄他的算盘,擦拭他的长剑,用冰锥子似的目光无声地催促我擦地,仿佛那日的雷霆手段不过是碾死了几只聒噪的苍蝇。
解缘斋的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微妙的紧绷中继续着。谢停云依旧勤快,擦地擦得更卖力,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安都揉进那块抹布里,只是那笑容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警惕。他像一只受惊后努力重新筑巢的小鸟,本能地依偎在我这个“师父”身边寻求庇护。
“师父,”一日午后,他一边用力擦着地板,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沈先生……他到底是什么人啊?那天的样子……好吓人。”
我正对着一本空白的“和离案例记录簿”发愁,闻言顿了顿。沈砚的身份?我比他还想知道。“一个……脾气不太好,本事很大的账房先生吧。”我含糊其辞,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角落里那个冰雕般的身影。他正垂眸看着摊开的账本,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墨迹未干的笔杆,那专注的侧影,竟透出一种与平日冰冷截然不同的沉静。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掐灭。错觉!一定是错觉!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咚声。
我精神一振,以为终于有生意上门了。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姿颀长的年轻男子斜倚在门框上。一身绛紫色绣着繁复暗纹的锦袍,衬得他肤色白皙如玉。他手里把玩着一柄玉骨扇,扇面半开半合,露出半幅写意山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含情脉脉,顾盼之间流光溢彩,配合着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又妖娆的风情。
正是平阳城三大冰人馆之一——顾氏冰人馆的馆主,顾清晏。人送外号“顾美人”。
“哟,闻人馆主,别来无恙?”顾清晏的声音也带着点独特的韵味,尾音微微上挑,像带着钩子。他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空荡荡的大堂,掠过埋头擦地的谢停云,最终落在我身上,那双含情目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戏谑。
“顾馆主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我站起身,语气带着疏离的戒备。同行是冤家,更何况他手下刚来闹过事。
“指教不敢当。”顾清晏“唰”地一声合拢扇子,扇骨在掌心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无视我的冷淡,自顾自地走到一张椅子前,用指尖嫌弃似的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才慢条斯理地坐下,翘起二郎腿。“只是听说解缘斋新开张,生意……颇为‘清雅’?”他特意在“清雅”二字上加重了音,眼波流转,瞥了一眼依旧在擦地的谢停云和角落里仿佛入定般的沈砚,笑意更深,“特来恭喜一番。”
“托顾馆主的福,勉强糊口罢了。”我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糊口?”顾清晏轻笑出声,那笑声如珠玉落盘,却没什么暖意,“闻人馆主志向高远,专解孽缘,这份胆识,顾某佩服。只是……”他话锋一转,扇子指向门外,“这平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姻缘牵线,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一团喜气。闻人馆主这‘解缘’二字,听着就……嗯,不太吉利。容易吓跑那些真心求姻缘的善男信女啊。”
果然是为这个来的。我心中冷笑。“顾馆主多虑了。解缘斋只解怨偶,不挡良缘。世间男女,若真是天作之合,又岂会因我一个小小的斋名而却步?怕只怕……”我意有所指地回视着他那双含情目,“有些人打着‘良缘’的幌子,行那强扭瓜藤、误人终身之事,反倒坏了冰人行的名声。”
顾清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轻轻“呵”了一声,用扇子点了点桌面:“闻人馆主好利的一张嘴。只是,这世道,光靠嘴皮子可活不下去。顾某今日来,是念在同行的份上,提点一句。这解缘斋的招牌,看着实在碍眼。不如……”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我的脸,“趁早摘了,换个喜庆点的名头,顾某或许还能看在闻人馆主这花容月貌的份上,指点一二,让这馆子……活下去?”
这近乎调戏和威胁的话语,让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上来。还没等我发作,旁边一直埋头擦地的谢停云猛地直起身,小脸涨得通红,攥紧了手中的抹布,像只被激怒的小兽,瞪着顾清晏:“你……你胡说!师父的馆子好得很!不用你指点!”
角落里的沈砚,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没有看顾清晏,目光落在我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又移开,落在谢停云那因激动而颤抖的脊背上。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握着毛笔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顾清晏像是才发现谢停云的存在,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用扇子掩着嘴,发出一串低低的笑声,肩膀微微耸动,那姿态说不出的……妖娆。“哟,这还有个小护花使者呢?闻人馆主真是好福气。”他笑够了,才放下扇子,眼神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罢了,良言难劝该死鬼。闻人馆主好自为之吧。希望你这解缘斋……能撑到收第一份‘解缘’钱的时候。”
说完,他施施然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摇着扇子,一步三晃地走了出去,留下满室令人作呕的脂粉气和屈辱感。
“师父!他……”谢停云气得眼眶都红了。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拍了拍他的肩膀,“狗吠而已,不必理会。继续干活。”话虽如此,心口却像堵了一块巨石。顾清晏的话虽然刻薄,却也点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解缘斋再这样门可罗雀下去,别说糊口,连租金都成问题。
沈砚的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又落回账本上。他提笔,在空白的账页上,缓缓写下一行字,墨迹浓重:
“顾清晏到访,言语挑衅,意图逼馆主关门。馆主……忍了。”写到最后两个字,笔锋似乎凝滞了一下。
日子在顾清晏的阴影和生计的忧虑中煎熬。直到半月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空气湿润清冽。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憔悴的年轻妇人,在解缘斋门口徘徊了许久,才鼓足勇气走了进来。她叫秀娘,丈夫是个赌鬼加酒鬼,输了钱、喝了酒就打她,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连她陪嫁的一对银镯子都被抢去当了。她实在活不下去,想和离,可丈夫不肯,还威胁要打死她。她走投无路,听说了“解缘斋”的名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了。
这是解缘斋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单生意!
谢停云眼睛都亮了,殷勤地给秀娘倒水。我仔细听着她的哭诉,心中既愤怒又沉重。沈砚也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虽未抬头,却似乎在凝神听着。
“这事……有些棘手。”我沉吟道。那赌鬼丈夫显然是个滚刀肉,寻常道理讲不通。正思忖着对策,一直沉默的沈砚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赌坊,利滚利,他欠的窟窿不小。”
我猛地看向他。他怎么知道?
沈砚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补充:“债主,姓钱,外号‘钱阎王’,放印子钱的,手底下养着一帮打手。最恨人赖账。”
我心头一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付无赖,就得用更无赖的手段,或者说,借力打力。
接下来的几天,解缘斋的灯火常常亮到深夜。我和谢停云负责收集信息,确认那赌鬼丈夫欠下的具体数目和债主“钱阎王”的行事风格。沈砚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弄来了一份按着那赌鬼丈夫手印的高利贷借据副本,以及钱阎王手下几个得力打手的画像和常出没的地点。
计划很简单:由谢停云乔装改扮,装作无意间将赌鬼丈夫的行踪透露给钱阎王手下追债的人。然后,在赌鬼丈夫被堵在小巷子里“讲道理”时,我“恰巧”路过,目睹了一切,并以“靖安王府故人”(当然是用暗示的模糊说法)的身份,对钱阎王的人“晓以利害”——重点强调,如果这赌鬼被打死了,或者彻底残了,他那点家当(包括他老婆)就都成了抵债品,但若他签了和离书,他老婆娘家或许还能凑点钱帮他还一部分赌债。
钱阎王的人自然不是傻子,掂量着“靖安王府故人”的分量和实打实的利益,很快就“明白”了该怎么做。
当鼻青脸肿、吓得尿了裤子的赌鬼丈夫,在沈砚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不知何时也“恰巧”出现在小巷口),哆哆嗦嗦地在和离书上按下手印时,秀娘捂着脸,泣不成声,是解脱,也是心酸。
解缘斋的第一单生意,成了。
送走千恩万谢的秀娘,解缘斋内一片寂静。谢停云兴奋得小脸通红,围着我不停地说:“师父!我们成功了!真的成了!”
我心中也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丝成就感,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沈砚。他正慢条斯理地收起那份沾着污渍的和离书副本,动作依旧没什么波澜。
“账。”他只吐出一个字。
我一愣。
“秀娘,和离佣金,纹银五两。”他提笔,在账本那终于不再是空白的地方,端端正正地记下第一笔进项。墨迹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激起了微澜。
“月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和谢停云,最后落在我脸上,依旧是那副欠揍的冰块脸,“……本月不扣了。”
谢停云欢呼一声。我看着账本上那小小的“五两”字样,再看看沈砚那张万年不变的脸,第一次觉得,这冰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至少,他记的账,很实在。
这小小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让解缘斋活了过来。谢停云重新焕发了活力,每日干劲十足地站在门口招揽生意(虽然效果有限)。而我,也终于有了点底气去面对顾清晏可能的下一次“拜访”。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一日,谢停云兴冲冲地抱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紫色小花跑进来:“师父!您看!我在后山发现的!这花好香,叫‘忘忧草’,据说能安神解郁呢!我放您窗台上!”他献宝似的把花盆放在我临窗的案头。那花形似铃铛,色泽深紫,散发着一种甜腻到有些诡异的浓香。
我笑着点头,没太在意。沈砚的目光却在那盆花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几天后,我开始觉得不对劲。白日里容易倦怠,夜里却辗转难眠。心口时而像被细针扎刺,时而又像被温水包裹,脑海中会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些模糊又旖旎的画面,有时是沈砚擦拭长剑时专注的侧影,有时是谢停云阳光下灿烂的笑脸,交织缠绕,混乱不堪。更可怕的是,每当靠近那盆“忘忧草”,闻到那浓郁的甜香时,这种心悸和混乱感就会骤然加剧,心底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和……依赖感。
“师父,您脸色不太好?”谢停云担忧地看着我,伸手想探我的额头。
“别碰我!”我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尖锐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抗拒感瞬间席卷全身,尤其当他靠近时,那盆“忘忧草”的香气仿佛被放大了数倍,熏得我头晕目眩,心慌意乱。
谢停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受伤和困惑清晰地写在眼底。
角落里的沈砚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窗台上那盆妖异的紫花。他豁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端起那盆“忘忧草”,看也不看,直接走到门外,“砰”地一声狠狠摔在地上!花盆碎裂,泥土和紫色的花瓣狼藉一地,那股甜腻的香气骤然浓烈,又在夜风中迅速消散。
“你干什么!”谢停云又惊又怒。
沈砚根本不理会他,转身一把扣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他探上我的脉门,片刻后,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是震惊,是暴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相思引!”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谁给你的?!”
相思引?那个传说中能惑人心智、令人对施毒者产生病态依赖和迷恋的奇毒?我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那盆花……是谢停云带来的!
我下意识地看向谢停云。他完全懵了,看看地上碎裂的花,又看看沈砚铁青的脸和我惨白的脸色,眼中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恐慌:“相……相思引?不!我不知道!师父!我真的不知道!那花……那花我只是觉得好看……我……”他急得语无伦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