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
一九九零,西北,大旱。
天上的太阳像是被烧穿了窟窿的破铁锅,倾泻下来的光又毒又辣,把戈壁滩上的砂砾烤得滚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尘土和腐烂气味的焦糊味。
远处,几具干枯的尸骨蜷缩在枯死的胡杨树下,已经被秃鹫啄食得只剩下嶙峋的白骨。
姜芽芽的小手,已经被粗糙的沙土磨破了皮。
丝丝血迹混在黄土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跪在一个新堆起的小土包前,小小的身子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土包下,躺着她生命里最后的光——她的娘亲,萧琴。
三天前,娘亲把最后半块黑面馍馍塞进她嘴里,自己微笑着喝了一碗盐水,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娘亲曾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女人,哪怕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也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会教她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可现在,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姜芽芽没有哭。
娘亲说过,眼泪是珍珠,不能随便掉,会招来坏人。
她只是用脏兮兮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娘亲的脸颊,又把娘亲凌乱的头发理顺。
然后,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最后一把黄土盖在了娘亲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空了,肚子餓得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咬她的五脏六腑。
她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半个硌牙的黑面馍馍,这是她全部的口粮。
另一样,则是一枚用核桃雕刻的虎头,核雕已经被盘得油光发亮,老虎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活物一般。
“芽芽,记住,这是外公亲手刻给娘的,也是你的命。”
“拿着它,去樊城,去西北第一军区,找到你的外公,萧振国。只有他能护住你。”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娘亲临终前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回响。
姜芽芽将虎头核雕紧紧攥在手心,核雕上老虎的棱角硌得她的小手生疼。
疼,才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她对着小土包,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娘,我不怕。”
“芽芽会听话,芽芽会找到外公。”
“芽芽会活下去。”
说完,她小小的身子站了起来,眼神里没有了五岁孩童该有的天真,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定。
她转身,朝着记忆中娘亲指向的、太阳落山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可她还没走出村口那片稀疏的坟地,身后就传来了两道不怀好意的声音。
“嘿,找到了!就是那个小贱种!”
“跑得还挺快,害得老子一顿好找!”
姜芽芽身子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两个穿着破烂褂子,满脸横肉的男人,正一脸狞笑地朝她逼近。
是村里的二赖子和三麻子,县令李国富养的两条狗。
她见过他们,前几天还闯进她家,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萧琴那个臭娘们,肯定把账本藏起来了”。
娘亲就是被他们推倒在地,才断了最后一口气。
仇恨的火焰,在姜芽芽干涸的眼底一闪而过。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硬拼。
她转身就跑。
小小的身影,在凹凸不平的戈壁上跌跌撞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小贱种,还敢跑!”
“站住!把你娘留下的东西交出来!”
二赖子和三麻子在后面紧追不舍,污言秽语不断。
姜芽芽的肺像要炸开一样,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她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娘亲用命护着的虎头核雕。
娘说了,这是她的命,给了他们,她就活不成了。
她咬着牙,拼命地往前跑,可一个五岁的孩子,又饿了三天,怎么可能跑得过两个成年男人。
距离,在一点点被拉近。
她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汗臭味。
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小小的身子淹没。
就在三麻子的大手即将抓住她后领的瞬间——
“嗷呜——”
一声悠长而充满威慑力的狼嚎,从不远处的山坳里响起。
紧接着,一双双泛着幽绿光芒的眼睛,从荒草和岩石后面亮了起来。
二赖子和三麻子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狞笑变成了惊恐。
“狼……是狼群!”
只见七八条身形矫健的西北灰狼,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龇着锋利的獠牙,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威胁声。
为首的,是一头体型格外硕大、毛色雪白中夹杂着灰黑斑纹的头狼。
它的右眼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眼神冰冷而残暴。
看到这头狼,姜芽芽奔跑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小声地喊了一句:“老白?”
那头凶悍的头狼听到她的声音,冰冷的眼神瞬间柔和了些许。
它记得这个小娃娃。
去年冬天,它被捕兽夹夹伤,奄奄一息,是这个小娃娃偷偷把家里仅有的一点肉干拿来喂它,才让它撑了过来。
从那以后,它就时常带着狼群在村子附近徘徊。
二赖子和三麻子吓得腿都软了,他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妈的,这小贱种是妖怪吗?怎么会引来狼?”
“跑……快跑!”
两人屁滚尿流地转头就跑,连滚带爬,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
狼群并没有追击,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目送着他们狼狈逃窜。
危机解除,姜芽芽紧绷的身体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头狼“老白”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她面前,用它那颗硕大的脑袋,轻轻地蹭了蹭她瘦弱的胳膊。
温暖的触感,让姜芽芽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她伸出小手,摸了摸老白脖颈上柔软的毛发。
“老白,谢谢你。”
老白低吼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她。
它回头看了一眼村子的方向,又看了看茫茫的戈壁深处,然后用鼻子轻轻地顶了顶姜芽芽的后背,示意她往前走。
姜芽芽明白了它的意思。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土包,将娘亲的模样深深地刻在心里。
然后,她转过身,跟在老白的身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未知的荒野。
在她身后,整个狼群悄然跟上,组成了一支沉默而强大的护卫队。
夕阳的余晖将她和狼群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一同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