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雨,总是带着一股黏腻又阴冷的感觉,甩都甩不掉。就像今天。
黄浦江边,那栋能亮瞎人眼的江家别墅里,此刻正进行着一场跟他妈的闹剧一样的葬礼。说葬礼都抬举它了,灵堂正中摆着的那个黑丝绒盒子,里头是空的。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
我,陆锦言,正飘在半空,别误会,不是真成了鬼,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灵魂出窍般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怎么表演一场给我看的“风光大葬”。
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来的人个个衣香鬓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高级派对。他们压低了声音交谈,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灵堂正前方那个男人。
我的“丈夫”,江逾白。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站得笔直,像一棵冻僵了的松树。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只有眼底那片浓重的青黑,泄露了一丝或许存在的疲惫。真能装啊。我心里冷笑。我活着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正眼看过我这么久。
“真是可惜了,江太太那么年轻…”
“听说是不小心掉进江里的?那天风浪确实大……”
“嘘……小点声,没看江总那样子……怕是伤心狠了。”
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伤心?我差点笑出声。他伤心的恐怕是失去了一个足够听话、还能让他迁怒的摆设吧。
一年前,我就是像个货物一样,被塞进这栋金碧辉煌的笼子里的。替我那个娇贵得风一吹就倒的双胞胎姐姐。陆家需要江家的资金救命,江家老爷子看中了陆家女儿所谓的“福气”,点名要联姻。可我那好姐姐,早已心有所属,临门一脚,把我这个从小被丢在乡下、自生自灭的妹妹推了出来。
我记得那天,也是这样阴沉沉的天气。江逾白站在我面前,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从上到下把我刮了一遍,然后,用那种能冻死人的声音说:“陆锦言?呵,既然嫁进来了,就安分守己。别动不该动的心思,你只是个替代品。”
瞧,多直白。连一点虚伪的温情都懒得施舍。
这一年来,我努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江太太”。他凌晨带着一身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回来,我默默准备好醒酒汤放在客厅;他母亲,我那位高贵的婆婆,变着法儿地挑刺,说我礼仪不好,上不得台面,我低着头全盘接受;他甚至不允许我和他用同一双筷子吃饭,公筷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在我们之间。
我就像这别墅里一件多余的家具,或者墙上那幅没人欣赏的仿制油画,蒙着尘,静静地待在角落。我唯一的慰藉,就是深夜时,躲在客房的小书桌上,偷偷画点东西。画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画花园里被园丁修剪得失去本来面目的玫瑰,偶尔,也会不受控制地,勾勒出他偶尔不那么冰冷的侧影。
我**贱啊。
思绪被一阵轻微的骚动拉回。一个穿着黑色套裙、戴着金丝眼镜的女人走到了江逾白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米白色的信封,是张律师。
江逾白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显然,他也不知道会有这一出。
张律师的声音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职业性的刻板:“江先生,这是陆锦言女士在她出事前,委托我在特定情况下交给您的信件。”
特定情况?比如,她“死亡”的时候?
底下的人群更加安静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封信上。
江逾白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曾经是我偷偷描摹的对象。此刻,那手指在接触到信封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撕开信封的动作有些急躁,抽出了里面唯一一张单薄的信纸。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垂眸看着信纸,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苍白转向一种死灰。拿着信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发抖。那挺拔的身形,似乎也晃了一下。
我很好奇,那上面写了什么?控诉?怨怼?还是…
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神空洞地扫过下方的人群,然后,用一种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对张律师说:“念。”
张律师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专业,接过那张仿佛有千斤重的信纸。
他清了清嗓子,念道:
“江逾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获得真正的自由了。”
开场白就很带劲,我看到江逾白的下颌线猛地绷紧了。
“别费心找我,也别搞今天这种无聊的场面。那个盒子里是空的吧?我猜就是。你习惯掌控一切,连‘死亡’都必须符合你的安排,演给所有人看,多完美。可惜,这次我不想配合了。”
底下传来几声压抑的吸气声,这简直是在当众打江逾白的脸。
“嫁给你一年,像活在一场永远不会天亮的噩梦里。我试过温暖你,像飞蛾扑火一样愚蠢。我给你煲汤,你嫌廉价;我等你回家,你视而不见;我学着那些可笑的礼仪,努力想融入你的世界,你只觉得我东施效颦。”
“我记得你每一次的冷眼,记得你身上陌生的香水味,记得你命令我摘下戒指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更记得,你亲口说,‘一个替身,也配动真心?’”
张律师念到这里,声音也有些滞涩。灵堂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在为我伴奏。
江逾白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死死地盯着张律师手里的信,仿佛想用目光把它烧穿。
“江逾白,我不恨你了。恨太累,而我已经精疲力尽。”
“我只是想把一切都还给你。把你用冷漠划给我的牢笼,把你施舍给我的‘江太太’头衔,把你根本不屑一顾的,我那点可悲的真心,统统还给你。”
“所以,我走了。离开这座华丽的坟墓,离开你的阴影。”
“最后,借用你可能会喜欢的方式,正式地通知你…”
张律师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积蓄力量,才念出最后那行字:
“江逾白,我把你的自由,和我的人生,都还给你。我们,两清了。”
“陆锦言,绝笔。”
“两清了”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子弹,射穿这虚伪的喧嚣,也射穿了江逾白最后的镇定。
信念完了。
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噗通”一声。
江逾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一颤。
他低着头,宽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撑在地上,手背上青筋暴起。
有人惊呼,有人想上前扶他。
他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一种毁灭性的痛苦。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
他看到了,看到了周围人脸上来不及收起的震惊、同情,或许还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他也看到了灵堂正中,那个空的骨灰盒,和他刚刚因为失控而掉落在面前的、那枚我留下的婚戒。戒指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折射着吊灯冰冷的光,像个巨大的讽刺。
“滚…”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都给我滚——!”下一声,是彻底的、崩溃的咆哮。
宾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开始慌乱地退场。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场由我亲手导演的戏剧,达到了预期的**。
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也没有悲伤,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和疲惫。
江逾白,你看,高高在上的你,也会有今天这副模样。
可惜,太晚了。
在我心死如灰,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你的一切,就都与我无关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仿佛在为谁的过去送行,又像是在为谁的新生奏响序曲。
我的目光越过崩溃的他,越过这栋华丽的牢笼,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再见,江逾白。
再见,陆锦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