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选好书《出租屋里的临时夫妻》无删减版全文在线
巷子像一条被泡发了、又被随意丢弃的咸菜，湿漉漉地蜿蜒在密集的“握手楼”之间。林红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每一步都踩在黏腻的、混杂着菜叶残渣和不明水渍的水泥地上。空气浓稠得化不开，饱含着霉味、廉价油炸食品的油烟味、以及无数人体散发出的汗馊味。两旁的楼房挨得极近，仿佛随时要贴面亲吻，只在头顶吝啬地漏下一线灰蒙蒙的天光。晾晒在窗外的衣物——大多是褪色的工装和廉价的内衣裤——滴着水，在狭窄的通道上空织成一片迷蒙的雨帘，偶尔有冰冷的水珠精准地砸在脖颈上，激得人一哆嗦。
这就是“新家”的入口。林红梅租住的单间，在巷子深处一栋旧楼的四层。楼道的铁栏杆锈迹斑斑，扶手上油腻腻的。墙壁被各种小广告糊了一层又一层，“通下水道”、“办证”、“专治疑难杂症”的字体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地凸起。门牌号大多模糊不清，或者干脆脱落，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楼下是喧嚣的城中村夜市，刚支起的炒粉摊滋啦作响，劣质音响里循环播放着嘶哑的情歌，五金店门口堆着沾满泥灰的金属配件，穿着同样沾满泥灰工服的男人们蹲在路边，就着塑料凳喝啤酒，大声说着林红梅听不懂的方言。
她侧身挤过一个正在卸货的三轮车，车斗里堆满了纸箱，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塑料和胶水混合的怪味。上楼。楼梯陡峭而狭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更多时候需要摸黑。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放大，带着空洞的回响。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掏出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开门，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旧家具和潮湿水泥的闷浊气味扑面而来。
十平米。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一个掉漆的简易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桌下塞着一个塑料脸盆。窗户对着另一栋楼同样逼仄的窗户，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有几片黄叶。这就是她的全部天地，月租六百，电子厂流水线女工林红梅在这座南方沿海城市的栖身之所。
她反手关上门，仿佛也关掉了外面世界的嘈杂。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无声地吐出来。身体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流水线上那永无止境的重复动作，像烙印一样刻在肌肉记忆里。她没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
寂静中，另一种声音清晰起来——隔壁传来男人沉闷的咳嗽声，还有翻身时床板的吱嘎响。薄薄的水泥墙，隔音近乎于无。她早已习惯。习惯这无处不在的他人生活的声响，也习惯自己的孤独在这声响里被无限放大。
她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工资条。借着窗外对面楼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数字。扣除伙食费、水电费、住宿费……一个冰冷的数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盯着它看了几秒，仿佛要将它刻进心里，然后，像完成一个仪式，又或者像藏起一个罪证，她迅速将工资条塞进枕头套最深的角落。
从枕头下摸出那个屏幕有些划痕的旧手机，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刻意调整过的、带着点轻快的语调取代。
“喂？刚到家呢……嗯，厂里挺好的，不累，真的！……钱？哦哦，发了发了，明天就去邮局，跟以前一样……孩子呢？睡了吧？……妈腿好点没？……嗯，好着呢，啥都好，别操心……”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虚假的热度。电话那头，是远在湖南农村的丈夫，守着老人和孩子，守着那片贫瘠的土地和更贫瘠的希望。她报喜不报忧，藏起工资条上真实的数字，藏起流水线机械重复的枯燥，藏起这十平米出租屋的冰冷和孤独，也藏起心底那片日益扩大的、名为思念和愧疚的荒漠。
“都好，都好……挂了啊。”放下电话，那点强撑的热度瞬间褪尽，只剩下一身冰冷的疲惫。房间里彻底暗下来，只有窗外夜市模糊的光晕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惨淡的亮斑。隔壁男人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一个高大的身影扛着巨大的蛇皮袋，几乎堵住了整个狭窄的楼道，正艰难地向这边挪动。汗湿的灰色T恤紧贴在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肌肉的轮廓，衣摆和袖口沾着几块干涸的、灰白色的水泥渍。他停在林红梅隔壁那扇同样斑驳的铁门前，摸索着钥匙，沉重的蛇皮袋砰地一声落在地上，震得脚下的楼板都仿佛颤了一下。
林红梅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男人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侧过头，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双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疲惫的眼睛。他侧了侧身，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借过。”
林红梅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靠在门后，挡住了他开门的空间。她慌忙往旁边让开一步，低低应了一声：“哦。”
男人没再说话，打开门，沉重的脚步声和蛇皮袋拖地的声音消失在隔壁那扇同样薄弱的门后。楼道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林红梅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以及隔壁隐约传来的、新邻居安顿行李的窸窣声响。
空气里，汗味和水泥灰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一些。林红梅靠在门板上，后颈贴着冰冷的铁皮，刚才电话里那句“都好”带来的虚假暖意，彻底被这堵薄墙隔开的、另一个沉重的现实所取代。她感到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像这城中村潮湿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浸透了骨头缝。水泥墙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