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夜之间,陆锦心所居的“锦瑟院”便悄无声息地换了一茬人手。
两个二等丫鬟,一个因“偷盗主子首饰”被撵去了庄子上,另一个因“嚼舌根子,妄议主子”被打了板子发卖出去。连小厨房里一个负责采买的婆子,也因“贪墨菜金”被革了差事。
雷霆手段,干脆利落,甚至未曾惊动主院的老爷夫人。
秋月端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进来时,脸上还带着未褪的余悸与彻底的拜服。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上,低声道:“**,都处置干净了。那柳儿腕子上戴的绞丝银镯,确是表**跟前的大丫鬟春杏给的。张婆子贪墨的银子,也多半流向了表**院里的方向。”
陆锦心拈起茶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冷意。
陆锦云……的手伸得果然够长。前世自己竟蠢得以为她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孤女,对其多有怜惜,却不知这怜惜养出的,是一条噬主的毒蛇。
“知道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把这些人的供词和物证都收好,不必声张。”
秋月虽不解,却恭敬应下:“是。”
“及笄礼的礼服,可准备妥当了?”陆锦心换了个话题。
“都备好了,是夫人亲自盯着绣房赶制的,用的是江南新贡的软烟罗,绣的是玉堂富贵花样,华贵得很。”秋月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及笄,便是大人了,日后议亲……安王府世子爷那般人物……
“去告诉母亲,那套礼服我不要了。”陆锦心放下茶盏,声音清晰。
秋月猛地抬头,满眼错愕:“**?那……那穿什么?”
陆锦心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已绽新芽的桃树,淡淡道:“去开我的库房,取那匹雨过天青色的素锦,再配上那套珍珠头面。”
雨过天青?珍珠头面?
秋月更是惊得说不出话。及笄礼是何等隆重场合,各家贵女无不争奇斗艳,恨不得将满身荣华都披挂上阵,**竟要选那般素净的颜色和首饰?这……这岂不是要被旁人比下去了?
陆锦心没有解释。
前世,她便是穿着那身华美夺目的玉堂富贵礼服,在及笄礼上接受着众人的艳羡与顾晏清深情的注视,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迫不及待地展示着自己的羽毛,却不知自己早已是猎人网中的猎物。
这一世,她偏要反其道而行。
她要的,不是一时的风光,而是从这一刻起,就与过去的陆锦心,与那场虚伪的“锦堂春”,彻底割裂!
三日后,尚书府千金陆锦心的及笄礼,如期而至。
宾客盈门,珠环翠绕,喧闹非凡。
当陆锦心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锦长裙,乌发间只点缀着数颗圆润莹白的珍珠,娉娉婷婷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满堂的喧哗竟有了片刻的凝滞。
没有预料中的富丽堂皇,没有少女惯有的娇艳明媚。她通身上下,唯有那一抹清冷到极致的颜色,和那莹莹珠光,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气质沉静得不像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倒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
一种迥异于常、却更抓人心的美。
许多原本存着看热闹心思的夫人**,眼中都露出了惊异之色。坐在上首的陆尚书与陆夫人,对视一眼,也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顾晏清也来了,作为未婚夫婿,他坐在宾客席前列。看到这样的陆锦心,他温润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满意取代。如此颜色,如此气质,带出去,足以羡煞旁人,又不失尚书府嫡女的身份。
及笄礼的仪式繁琐而庄重。赞者唱祝,正宾加笄,陆锦心一一按礼而行,举止优雅,神态从容,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令几位观礼的老封君都暗自点头。
礼成后,便是宾客畅饮,花园游玩的时辰。
陆锦心被几位交好的世家**围着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陆锦云穿着一身娇嫩的粉霞锦裙,袅袅娜娜地朝顾晏清的方向走去。
她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只见陆锦云走到顾晏清面前,盈盈一拜,声音娇柔得能拧出水来:“晏清表哥。”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香囊,“听闻表哥近日读书辛苦,云儿特意绣了个安神香囊,里面放了宁神的香料,望表哥莫要嫌弃。”
顾晏清微微一笑,神色温和:“表妹有心了。”说着,便伸手欲接。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
“妹妹这香囊,绣工真是精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锦心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她目光落在陆锦云手中的香囊上,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
陆锦云动作一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笑道:“姐姐谬赞了,不过是些粗浅功夫,难登大雅之堂。”
“是么?”陆锦心轻轻拿起那香囊,放在鼻尖嗅了嗅,动作优雅,随即微微蹙眉,“这香料……似乎不只是宁神那么简单吧?若我没闻错,里面怕不是还加了……一味‘依兰香’?”
“依兰香”三字一出,周围几位略通药理的夫人**脸色顿时微变。那可是有**之效的东西!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送男子这种香囊,其心可诛!
陆锦云脸色瞬间煞白,握着香囊的手微微发抖,强自镇定道:“姐、姐姐在说什么?云儿听不懂……这只是一些寻常安神香料罢了……”
顾晏清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看向陆锦云的目光里,第一次带上了审视与不悦。
陆锦心却不再看她,转而望向顾晏清,唇边漾开一抹极浅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
“晏清哥哥还是这般体贴,连表妹随手绣的香囊,都肯这般珍重接下。只是……有些东西,看着好看,闻着也香,内里却未必干净,还是小心些为好,莫要……沾染了不该沾的东西,损了自身清誉。”
她的话,字字未提拒婚,字字未提怀疑,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顾晏清和陆锦云脸上!
顾晏清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看着陆锦心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阴谋的眸子,一股莫名的寒意,陡然从脊背窜起。
她……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陆锦心却已不再看他,对着周围众人微微颔首,便带着秋月,转身离去。那雨过天青色的背影,在姹紫嫣红的花园中,显得那般遗世独立,又那般高不可攀。
角落里,一位身着玄色常服、面容冷峻的男子,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他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陆锦心……”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对身旁随侍低语,“去查查。事无巨细。”
“是,王爷。”
及笄礼上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京城贵眷圈里漾开了几圈涟漪,便又迅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那日陆锦心一身素锦、清冷卓绝的身影,以及那番意有所指的话,却让不少人对这位尚书府嫡女有了新的估量。
陆锦心却无心理会这些暗涌。此刻,她正坐在锦瑟院的小书房里,窗外夜色浓稠,仅有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秋月垂手立在案前,低声禀报:“**,都查清了。近来常在府外街角转悠的那个货郎,确是安王府外院一个管事嬷嬷的远亲。他借着卖绒花丝线的由头,没少跟咱们府里几个嘴碎的婆子搭话,探听消息。”
陆锦心执着一支紫毫笔,正在一张素笺上缓缓书写,头也未抬:“都探听了些什么?”
“多是关于**您的日常起居,喜好厌恶……还有,老爷近日在朝堂上的动向。”秋月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气愤,“**,要不要奴婢找人……”
“不必。”陆锦心打断她,笔下未停,“让他听着。只是,该让他听到什么,须得由我们来定。”
她写完最后一行字,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素笺,轻轻吹了吹。
“秋月,”她抬眼,眸光在灯下显得幽深难测,“明日一早,你亲自出府一趟,去西市的‘墨韵斋’,将这张单子上列的书买回来。记住,要显得急切些,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及笄礼后忽觉学识浅薄,想要寻些孤本典籍来看,潜心向学。”
秋月接过单子,虽不解其意,却毫不犹豫地应下:“是,**。”
那单子上罗列的,并非什么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而是几本极为冷僻的舆地志与河道工事杂论。其中一本,更是前朝一位治水官员所著的《漕运见闻录》,因其言辞激烈,揭露了不少官场弊病,刊印极少,几乎绝迹。
秋月离去后,陆锦心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顾晏清,你前世能迅速在吏部站稳脚跟,得到上司青眼,靠的不正是你“偶然”寻得、并献上的这份《漕运见闻录》的手抄残卷么?你借此扳倒了政敌,赢得了“一心为公、锐意革新”的美名。
可惜,这一世,你这“青云梯”的第一步,我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