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宋家村的路,比宋墨想象中还要难走。
黄土路坑坑洼洼,被牛车压出两道深深的辙印,一脚踩下去,烂泥能没过脚踝。
他身上那件唯一还算体面的绸缎长衫,此刻早已是灰扑扑的,下摆还被路边的荆棘刮破了一道口子。
走了多久,宋墨已经记不清了。
当他来到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时,两条腿已经跟灌了铅似的,又酸又麻。
这就是宋家村。
上辈子他化作魂魄,跟着宋大山一家来过一次的地方。
可当时他满心都是怨恨和不甘,根本没正眼瞧过这里。
如今亲身踏足,才真切地感受到这里的穷。
跟京城里侯府那几进几出,雕梁画栋的青砖大瓦房比起来。
眼前这些东倒西歪的土坯房,说是狗窝都有些抬举了。
宋墨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罢了,狗窝就狗窝吧,至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窝。
他凭着脑子里那点模糊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深处走。
村口的几个半大孩子,看见他这个陌生人,特别是他身上那一看就不是村里人能穿的料子。
都好奇地跟在后头,指指点点。
宋墨没理会,径直找到了记忆中那个最破败的小院。
院墙是烂泥混着碎石垒的,矮矮的一截。
有的地方已经塌了,露出黑乎乎的豁口。
院门更是只有两扇薄薄的木板,虚掩着。
风一吹就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站在门口,心里头一次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紧张。
他抬手想推门,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最后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全。
左手边是个简陋的灶房,黑漆漆的,右手边堆着一小堆干柴。
院子中央,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女人正蹲在个大木盆前,费力地搓洗衣裳。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
听到脚步声,女人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眉眼温顺。
只是脸色有些蜡黄,眼底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愁苦。
当她看到宋墨,特别是他身上那件虽然蒙尘,却依旧能看出质地不凡的衣衫时。
明显愣住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连忙在身上擦了擦手,局促地站起身。
“请问……你找谁?”
声音细细的,带着几分警惕和疑惑。
就是这个声音。
宋墨的鼻头猛地一酸。
他记得,就是这个女人,在他死后,用一块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去他尸首上凝固的血污。
那么温柔,那么仔细。
那是他上辈子,最后感受到的体面。
“大姐……”
宋墨喉咙发紧,声音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我……我是回来找你们的。”
一声“大姐”,让宋大丫彻底懵了。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俊逸非凡的少年,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一个陌生男人,管自己叫大姐?
可她很快就想到了什么,眼睛倏地睁大,嘴巴也微微张开。
前些日子,家里突然来了人,说是京城里的镇远侯府,说当年抱错了孩子。
要把弟弟狗蛋接回去,当真正的侯府少爷。
这件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
爹娘嘴上不说,可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既为狗蛋的富贵前程高兴,又为自己亲生儿子的未来而忧心忡忡。
既然狗蛋是侯府的真少爷,那……眼前这个穿着华服的少年。
不就是那个被抱错的假少爷,他们宋家真正的儿子吗?
宋大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双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你、你……你是侯府的……少爷?”
宋墨听着这个称呼,只觉得无比刺耳,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姐,没有什么侯府少爷了。”
他垂下眼帘,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我已经被赶出来了。现在,我叫宋墨。”
他顿了顿,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宋大丫,一字一句地问。
“我想回到咱家来,可以吗?”
宋大丫看着他眼中的落寞和小心翼翼,心头没来由地一疼。
管他什么侯府不侯府的,这可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啊!
在外面享了十八年的福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家说赶走就赶走了。
她什么都没多想,几乎是立刻就连连点头。
脸上的局促和紧张瞬间被一股热切和心疼所取代。
“行!当然行啊!这就是你的家!”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忙上前一步,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指着屋里。
“你……你快进屋坐,外面风大。我去,我去地里把爹娘叫回来!他们看见你,肯定高兴坏了!”
说完,宋大丫也顾不上盆里还没洗完的衣服,转身就往院外跑。
她跑得太急,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朝着村外的田埂飞奔而去。
“爹!娘!快回来啊!弟弟回来了!咱家亲弟弟回来了!”
清亮又带着哭腔的喊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宋墨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听着那渐行渐远的呼喊。
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了下来。
他回来了。
回到这个穷苦,却会有人为他飞奔相告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