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南武街头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时代气息,乔自芳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缓缓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孩子,今年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华,眼神中却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忧郁,她不禁感叹南武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上次来到这里时,这座城市还给不是这个样子哩,当然,大约是因为心境的变化,那时的她心中满是天真,怀揣着见姑姑的喜悦,而如今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却是因为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她是以新嫁娘的身份而来的。
然而她这次的到来却与人们印象中的新嫁娘截然不同,没有盛大的迎亲队伍,没有亲人的陪伴和祝福,她显得如此寒酸且孤单,陪伴她的只有一只破旧的行李箱和一身红色的西装,这身西装是临时做的,样式普通,材质拙劣,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仿佛在诉说着她这段婚姻的仓促与无奈,这是很不体面的。
她的心情复杂难言,因为此次她要嫁的那个人,是她曾经称之为姑父的黎平津,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在她的生命中曾经是长辈的存在,上次来南武时,她还天真地唤他姑父,而如今,命运的捉弄却让她成为了他的新娘,这段关系的转变让她感到困惑和不安,她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如何,但她已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
南武的街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她却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过去的怀念,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她明白,生活不会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她必须勇敢地面对接下来的每一个挑战。
一个女孩子应当和所有带“夫”的亲戚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自芳母亲从小便教导她的处世哲学,比如姑父、姨夫、姐夫、妹夫,这些人不仅仅是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甚至仔细打量他们也是不被提倡的,自芳心里明白,这种距离感的维持,既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男性的没有血缘的亲戚,这代表着危险。
自芳对于黎平津的家族了解并不深,她只见过他几次,听大人说的时候也不甚上心,印象中他是一个有些神秘的了不得的人物的儿子,那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岁月流转,许多过往都模糊不清了,况黎平津的父亲早已去世,她听说黎平津还有一个母亲,那个老太太据说跟黎平津住在一起,自芳的姑姑提到过两次这位老太太,每次都带着一丝无奈和抱怨,姑姑说,那个家里规矩极大,婆婆为人凶悍,以前自芳只是当作笑话来听,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卷入这样的家庭关系中。
自芳放下了行李箱,感觉到臂膀传来一阵酸疼,便晃了晃臂膀,她意识到,从今往后,以前那些虚无缥缈故事里的东西都将成为她需要面对和头疼的问题了,她深吸一口气,暗自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既要遵守这些复杂的规矩,又要保护自己的尊严和自由,她知道,这将是一场艰难的平衡游戏,但为了自己的生活,她必须努力去适应和应对,她又提起了行李箱。
继续说新郎,在自芳的印象中,这位姑父身材并不高大,他母亲是南武人生在南武长在南武,所以尽管在童年时期营养充足,但身高最终也只停留在一米七出头,不过,他为人应当是相当不错的,自芳回想自己记忆中他的样子,这个人总是笑眯眯的,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每当微笑时,隐约可见口中仿佛有一颗金牙,他有着一头漆黑的头发,总是往后梳理,露出宽广的额头来。老人常说那是“有福之相”,但自芳心里却暗暗觉得那或许是“秃头之兆”吧,优渥的童年时光虽然没有赋予他高挑的身材,却给了他一副好相貌,他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甚至带着几分女相。
这些特点放在姑父身上,自芳觉得恰到好处,可要是以丈夫的标准去衡量,她就会感到有些反胃,或许是因为自芳对他还不够了解,又或许是她内心的某种偏见在作祟,但无论如何,这位姑父给她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复杂而微妙并不十分的好。
姑父变丈夫,这听起来或许有些离奇,但在两家的家庭背景下,似乎又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必然,自芳的祖上并不是普通人家,一直在政权更迭中押注跟风,她的家族前几十年还坚定地支持大汉奸汪某人哩,随着时代的变迁朝代更替,因为押错注导致家族的势力虽然逐渐衰落,但家底依旧殷实,且在各个领域都拥有广泛的人脉资源,其中不乏科学家、教育家、颇具眼光的投资家等,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投资家一语中的,道破了家族的生存之道:“时代变了,我们必须重新找到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于是,乔家的姑娘,如同礼物一般被送到了远方,好在她们都带着丰厚的嫁妆用来贿赂新郎,黎家的黎平津,成为了乔北蓓,自芳的姑姑的丈夫,新婚之初,两人想必也曾有过甜蜜恩爱的时光,婚姻大多如此,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当黎平津三十八岁而姑姑三十五岁时,那个规矩十分之大的婆婆开始有了微词:“怎么还不见你们生个孩子呢?”
姑姑一开始还想以各种借口拖延,但眼看拖无可拖又避孕的证据确凿,只好坦言她预备丁克,这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把黎家婆婆惊得几乎背过气去,她膝下好多孩子,男丁就有三个,孙辈更是无数,在多子多福的思想下她决不能容忍小儿子绝后,不然辛辛苦苦积累的家产岂不是要落入旁人之手?
于是,离婚的提议被摆上了桌面,两家人经过一番商谈,对乔北蓓威逼利诱,但她就是横了心,这辈子不会生孩子,大家没了办法最终决定以离婚收场,乔家不想因此断了这门亲戚并与黎家结下仇怨,黎家那边则打起了小算盘,既然已经娶过一次媳妇,花了不少钱,这次何不再省点事?他们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条件。
“你们家再过来一个姑娘吧。”不过,这次他们提前说明了条件,“这次是要生孩子的,还要生男孩,而且,等男孩生下来,我们再去**里办手续。”
乔家听到这话正中其下怀,而且他们家在这件事上确实理亏,既然黎家这么提了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所有条件,可这个条件也太侮辱新嫁娘了,于是他们便找上了没有父亲的自芳,自芳的妈妈当然不乐意,大闹一场:“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可乔家族老却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们可怜你们家没有男丁,还给你们房子收租,没有把以前的东西都收回来,你们娘俩是谁养的可要拎拎清楚呀,自芳高中毕业到现在,一直待在家里,花的还不是公中的钱?现在要你做事了,你却不乐意?如果你不做,就立刻把你们娘俩赶出去!你们自谋生路去。”没爹的孩子随便人欺负的。
自芳左右为难,一边忙着劝妈妈,一边又得安抚乔家族老,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总算保住了房子,也说通了妈妈,黎家虽然看起来一无是处,但大家都知道他们家有钱,尤其是黎平津,这样一门好亲事,怎么也说不上委屈,自芳这样宽慰妈妈,也这样安慰自己,妈妈在此地土生土长走不脱,且离了家中族老无处立足,既然走不脱,那就只能好好活,黎平津总不至于吃了她罢。
婚事定下来以后自芳和黎平津在沪城是见过一面的,在新时代的浪潮中,所谓“自由恋爱”,包办婚姻?那是陈旧观念,谁说你们是包办婚姻了,大家自由恋爱心甘情愿的,你说是不是呀自芳,自芳笑眯眯地表示同意。
两人相约在西餐厅见面,那是一个充满浪漫气息的地方,柔和的灯光洒在每一个角落,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氛围,然而黎平津的大额头在顶灯的照射下反着光,当他看到自芳进来时,脸上露出一抹温暖的微笑,微微露出一点金牙来,自芳便觉得食难下咽了,按照对绅士的要求,黎平津应当替自芳拉开椅子的但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自芳笑,服务生很机灵,看到先生没有拉椅子的意愿,便主动替自芳拉开了椅子,两人坐下后,餐厅里的音乐轻轻流淌,为他们的交谈增添了一份愉悦浪漫的气息,虽然那是假的。
俩人并没有谈什么要紧的话,似乎都在刻意避免过于严肃的话题,黎平津只是随意地问了问自芳最近在看什么书,以及平时有什么消遣方式,自芳笑着做了回答,她最近在读一本关于艺术史的书,平时喜欢去博物馆或者画廊看看展览,其实都是家里交代好的。
黎平津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有类似的兴趣,但话锋一转,好像是不经意地考了考自芳对红酒的了解程度,以及她的西餐礼仪,自芳微微一愣,但很快恢复镇定,她对红酒略知一二,也能熟练地掌握西餐礼仪,于是她耐心地给黎平津讲解起来,黎平津听着,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偶尔插话询问一些细节,两人就这样交流着,气氛逐渐变得轻松愉快,虽然也是假的,知识都是来之前背的。
散场的时候黎平津有点开心的样子,于是他站起身主动帮自芳拿起了外套,自芳微笑着接过,两人一起走出了餐厅,送自芳到家的时候黎平津和她吻别,就像一对平常的情侣,但他的吻克制又疏离,只拿腮帮子碰了碰她的腮帮子,自芳脑袋里想着全不相干的事,只觉得黎平津确实不怎么高,穿鞋大约一米七五的样子,她自己身高一米六九,脚上穿的是大约三厘米的低跟方口鞋,自芳心想他可能也就比她高了三公分,她这样胡思乱想上了楼。
自芳吐出口气总算走到了黎家的房子,他们家住在河浦,这里是被誉为“东山小洋楼”的聚集地,是南武富人区的一大代表,红砖碧瓦的百年老屋与林荫小道相得益彰,在南武,一直流传着“有钱住西关,有权住东山”的说法,而河浦正是东山地区的一颗璀璨明珠。
自芳揿了门铃,不一会儿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来开了门,没有刁奴没有误会,她笑盈盈的说迎接新少奶又说少奶一路辛苦这样的话,自芳和妈妈家里没有用过阿姨,哪怕没用过也知道这个称呼不应该出现在马上要跨世纪的时候,赶紧说让她叫名字就成,她叫“自芳”,还有个小名,妈妈都是叫她芳芳的,这妇人一听才露出刁奴本色来,不叫她自芳也不叫她小名芳芳,只叫她小乔,又疏远又隐约有些瞧不起,自芳心中一阵不快,但转念一想伊是乡下地方的人,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就这么一想,心中便释然了。
走进黎家,自芳开始仔细观察这个新环境。屋子里的装修古色古香,每一件家具都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显得格外雅致。自芳小心翼翼地跟在妇人身后,看着行李箱被拿进卧室,家里静悄悄的,自芳便问为什么人都不在。
“你讲咩啊,我听唔明。”
自芳不免一愣,心想果然是乡毋宁,连普通话都不讲的,自芳也说沪城话。
“侬出去吧,我要困觉了。”
妇人也是一愣,她也听不懂,自芳便示意她往外走,妇人这才悻悻离去,得罪佣人是很不明智的,这妇人便“忘了”自芳来了的事,黎平津推门被自芳唬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话问完他也就明白过来便笑了起来,嘴边隐约露出一点金边来。
这一天很不顺利,自芳心想,希望明天能好一点,便微鞠了一躬称黎先生,她不知道除了叫姑父外还能怎么叫,只得学那妇人以姓唤之,她有些想叫小黎的,堪堪忍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