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微微颤抖。
台下观众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这不是她梦想中的音乐厅,只是城市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Livehouse,但对于沉寂了三年后的首次公开演出,这里已经足够让她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运起琴弓。
熟悉的旋律从大提琴深沉的共鸣箱里流淌出来,是圣桑的《天鹅》。这首本该宁静优美的曲子,在她的手下却显得有些滞涩,仿佛天鹅的羽翼被无形的绳索束缚,无法真正展翅高飞。
她能感觉到,那种感觉还在——那道横亘在她与音乐之间的,看不见的墙。三年前那场该死的车祸,不仅带走她部分记忆,似乎也带走了她与乐器之间那种灵魂相通的默契。
弹到一段需要快速换把的乐句时,她的左手小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嘣——”
一声突兀的钝响,打断了流畅的乐曲。
A弦,断了。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许念僵在原地,脸颊瞬间变得滚烫。断弦像一条垂死的蛇,无力地搭在琴身上,也像抽在她心上的鞭子。
完了。她又搞砸了。
她甚至不敢去看台下经理那张失望的脸。就在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个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上了小舞台。
是Livehouse的老板,也是她大学时期的学姐,秦菲。
秦菲拿起一旁的麦克风,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仿佛刚才的意外只是演出设计的一部分。“各位,抱歉打扰大家的雅兴。一点小小的意外,正好给我们一个中场休息的机会。大家不妨尝尝我们新推出的‘星空’特调,今晚所有酒水八折。”
她语气轻松,三言两语化解了现场的尴尬气氛。台下观众的注意力被转移,开始交谈、点单。
秦菲这才放下麦克风,走到许念身边,拍了拍她冰凉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念念,意外而已。先下去休息,我来处理。”
许念像个提线木偶,被秦菲半扶着走下舞台,回到狭窄的后台。浓重的挫败感几乎将她淹没。
“菲菲姐,对不起,我又搞砸了你的场子。”许念的声音带着哭腔。
“说什么傻话。”秦菲递给她一杯温水,在她身边坐下,“比起你刚出院时连琴都拿不稳的样子,现在已经好太多了。”
秦菲是许念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在她失去记忆,茫然无措,连生活都成问题的时候,是秦菲收留了她,让她在Livehouse打工,鼓励她重新拿起琴。
“可是……我感觉我拉不好了。”许念看着自己依旧有些无力的小指,“那道坎,我好像永远也跨不过去了。”
秦菲看着她消沉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忽然说:“念念,你需要一个更专业的指导。”
许念茫然抬头。
“我认识一个人,”秦菲斟酌着用词,“他在音乐**方面非常厉害,尤其擅长引导音乐家突破瓶颈。也许……他能帮你。”
“谁?”
“沈听澜。”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许念空白的心湖,没有激起任何熟悉的涟漪。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他……很贵吧?我请不起。”许念苦笑,她现在只是个勉强糊口的酒吧乐手。
“费用你不用担心,”秦菲笑得有些神秘,“他欠我个人情。而且,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很有兴趣。”
许念有些疑惑,一个“非常厉害”的音乐**人,怎么会对她这个连弦都能拉断的过气乐手“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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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许念按照秦菲给的地址,来到一栋临江的独立工作室前。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门开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门内。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气质清冷,五官俊朗得有些过分,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像深秋的湖水,平静之下,仿佛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倒像是……在确认什么。
“许念?”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磁性的沙哑,很好听。
“是,沈老师您好,我是秦菲介绍来的……”许念有些紧张地自我介绍。
“我知道。”沈听澜侧身让她进来,“进来吧。”
他的工作室很大,装修是极简风格,却处处透着昂贵的品味。一整面墙的专业设备,另一面则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江景。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裡摆放着一架保养得极好的三角钢琴。
“坐。”沈听澜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并不咄咄逼人,但那种无形的专业气场还是让许念有些拘谨。
“你的情况,秦菲大致跟我说了。”沈听澜的目光落在她随身携带的琴盒上,“拉一段你最近在练习的曲子吧,随便什么都可以。”
许念拿出琴,调整好姿势。在他平静的注视下,她比在Livehouse演出时还要紧张。她选了巴赫无伴奏组曲中一段相对简单的。
一开始还算顺利,但进入快板部分后,她的手指又开始不听使唤,节奏变得混乱,音准也出现了偏差。
她越拉越心慌,最后一个音符甚至走了音。
一曲终了,后台一片寂静。许念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沈听澜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拉得一塌糊涂,他一定会像她之前找过的几位老师一样,委婉地请她离开。
然而,预想中的批评并没有到来。
沈听澜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的基础很好,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只是什么?”许念忍不住抬头追问。
他却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的江水,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只是你太急于求成了。你的技术没有问题,是这里出了问题。”
他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这个动作,让许念莫名地心头一跳。
“音乐不只是手指的运动。”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这次带着一种纯粹的、专业的审视,“它需要这里的情感流动。你只是在‘复制’乐谱,没有‘表达’你自己。”
他的话,一针见血地戳中了许念的痛点。这三年,她就像一个空壳,努力模仿着过去那个“许念”该有的样子,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那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沈听澜站起身,走到那架三角钢琴前,打开琴盖。“试着忘掉你‘应该’怎么拉。”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在琴键上按下一串**,那声音温暖而包容,“只去感受。感受音符,感受旋律的情绪,让你的琴声跟着你的呼吸走,而不是跟着记忆里的惯性。”
他的示范和话语,像一把钥匙,轻轻触碰到了她封闭内心的一角。
接下来的时间,沈听澜没有让她再拉完整的曲子,而是让她做各种基础的、关于感受和呼吸的练习。他的指导非常精准,话不多,但每句都能点到关键。
许念惊讶地发现,当他用那种平静而专注的目光看着她,用简洁的语言引导她时,她手指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
课程结束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染红了江面。
“以后每周这个时间过来。”沈听澜送她到门口,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平淡。
“好的,沈老师,谢谢您。”许念由衷地感谢。虽然过程并不轻松,但她隐约感觉到,这个人或许真的能帮到她。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时,沈听澜却忽然又叫住了她。
“许念。”
她回头。
他站在门框勾勒出的光晕里,眼神再次变得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那句话的语气,轻柔得不像是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导师对学生说的,反而带着一种……沉淀已久的熟稔与关怀。
许念微微怔住,心里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但很快被她归结为对方只是出于基本的礼貌。
她再次道谢,然后抱着琴盒走进了傍晚的人群中。
沈听澜一直站在门口,直到那个抱着大提琴的纤细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才缓缓关上门,将满室的寂静与自己一同封锁。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指缝间,泄露出的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与失而复得的,近乎脆弱的神情。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找到你了……终于。”
每周一次的课程,成了许念灰色生活里唯一规律的亮色。
第二次来到沈听澜的工作室,她比上次更加紧张。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门时,她甚至提前组织好了道歉的话,为上周自己那糟糕透顶的表现。
沈听澜依旧是一身素色,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像是在看江景,又像是在出神。听到开门声,他才缓缓转过身。
“沈老师。”许念小声打招呼。
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然后移向她手中的琴。“今天不拉练习曲。”他走向他的设备墙,语气平淡,“我们试试即兴。”
“即兴?”许念愣住了。对于一个古典乐出身,并且此刻极度缺乏自信的乐手来说,“即兴”比挑战高难度曲目更让她恐慌。那意味着毫无遮掩地将自己贫瘠的内心暴露出来。
“嗯。”沈听澜调试着一个看起来十分复杂的设备,头也没抬,“我给你一个简单的**走向,你随便拉,想到什么拉什么,不用考虑对错。”
他按下几个按钮,工作室里响起一段舒缓的、带着些许空灵电子音效的底噪。然后,他走到钢琴边,弹奏出一组温暖而略带伤感的**progression。
许念抱着琴,手指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随便拉?她该拉什么?
“闭上眼睛。”沈听澜的声音从钢琴那边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忘记你在拉琴。只是听,然后让你的手指去回应你听到的声音。”
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许念深吸一口气,依言闭上眼睛。
黑暗中,只剩下耳朵捕捉到的音符。沈听澜弹奏的钢琴声像温柔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漫上来。她试着放松紧绷的肩膀,将琴弓轻轻搭上琴弦。
第一个音出来,干涩而犹豫。
她听到钢琴声没有停,依旧平稳地推进着,仿佛在耐心地等待。她继续,第二个音,第三个音……它们不成调,杂乱无章,像学步孩童的蹒跚。
羞耻感让她几次想停下。
“继续。”沈听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难听也没关系。”
这句话奇异地安抚了她。是啊,反正已经够糟糕了,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她开始放弃思考,只是单纯地去“跟随”。跟随钢琴的韵律,跟随空气里电子音效营造的氛围。她拉出长音,拉出短促的顿弓,甚至尝试了一下平时不敢用的、可能产生噪音的压弦技巧。
渐渐地,她感觉到一丝不同。她的小指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僵硬了,她的呼吸也开始与琴弓的推拉同步。她依旧不知道自己拉的是什么,但那声音,开始不再是纯粹的噪音,而是带上了一点……情绪?一点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模糊的倾诉欲。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陌生的感觉中时,沈听澜的钢琴声忽然微妙地变了一个节奏,加入了一个略显俏皮的切分音。
几乎是下意识的,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许念的手指本能地跟着那个切分音,在D弦上拉出了一个短促而灵动的回旋。
音符落下的瞬间,钢琴声戛然而止。
整个工作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电子底噪还在嗡嗡作响。
许念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狂跳。她是不是又搞砸了?拉出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
她看向沈听澜。
他依旧坐在钢琴前,背脊挺直,但双手却悬在琴键上方,没有落下。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薄唇,都透出一股极力克制的震动。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他此刻的反应,绝不是一个老师对学生即兴发挥的普通评价。
“……沈老师?”许念试探地叫了一声。
沈听澜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与她撞个正着,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快太复杂,许念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狂喜的难以置信,但下一秒,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重新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反应不错。”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今天就到这里。”
许念懵了。课程开始还不到半小时。
“我……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她忍不住问。
“没有。”沈听澜已经转身开始整理谱架上的乐谱,留给她的背影疏离而冷漠,“你该走了。”
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许念就算满腹疑问,也不好再留。她默默地收拾好琴,背上琴盒,走向门口。
手握住门把时,她不死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沈听澜依然背对着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却莫名地透出一种沉重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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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是不是个怪人?”晚上,许念在Livehouse后台,一边帮着秦菲擦拭酒杯,一边忍不住倾诉今天的遭遇,“一开始还好好的,突然就……好像触碰到了他的什么开关,一下子变得特别冷,还提前赶我走。”
秦菲擦拭酒杯的动作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随即笑了笑,敷衍道:“搞艺术的天才嘛,脾气有点怪很正常。他不是还夸你反应不错吗?”
“那也算夸?”许念嘟囔,“而且他那样子,根本不像是夸人后的高兴。”
“别想那么多。”秦菲放下杯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下周我们这儿有个小型的原创音乐人交流会,你来玩玩吧?就当散散心,也多认识点圈里的人。”
许念有些犹豫。她并不擅长这种社交场合。
秦菲看出她的顾虑,搂住她的肩膀:“哎呀,就是几个朋友一起聊聊天,玩玩音乐,很随意的。而且……”她眨了眨眼,“听说有个刚从国外回来的青年钢琴家也会来,挺帅的哦,说不定能给你带来点新灵感?”
许念被她说得有些好笑,但也不想拂了学姐的好意,只好点点头:“好吧,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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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原创音乐人交流会在秦菲的Livehouse举行。
场面果然如秦菲所说,很随意。十几个人散落在沙发和吧台边,喝着酒,聊着音乐,气氛轻松。有人随手拿起吉他就弹唱起来,其他人或聆听,或跟着哼唱。
许念坐在角落,安静地听着。这种氛围让她感到久违的放松。
这时,一个穿着时尚、笑容阳光的男人拿着酒杯走了过来。“嗨,你是许念吧?菲菲跟我提过你,说你是位很棒的大提琴手。”
许念抬头,认出这就是秦菲说的那位刚从国外回来的钢琴家,好像叫……林枫?
“你好,林先生。过奖了,我只是个普通的乐手。”许念礼貌地回应。
林枫很健谈,丝毫没有架子。他聊起自己在国外的见闻,聊起对国内独立音乐的看法,言语风趣,见解独到。他身上那种自信和活力,是许念在沈听澜身上从未感受到的。
“音乐的本质是快乐和分享,”林枫笑着说,眼神明亮,“有时候别把它想得太沉重。”
这句话,莫名地触动了一下许念。
交流进行到一半,有人起哄让林枫弹一曲。林枫也不推辞,大方地走到那架表演用的钢琴前坐下。
他弹的是一首自己改编的爵士风格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技巧娴熟,节奏轻快,充满了现代感,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许念也听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林枫的音乐,像一阵清新的风。
曲毕,林枫在掌声中走回吧台,很自然地坐到许念身边,笑着问她觉得怎么样。
“很好听,很……自由。”许念想了想,用了这个词。
“自由?”林枫挑眉,似乎对这个评价很感兴趣,“你喜欢自由的音乐吗?”
“我……”许念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喜欢吗?她不知道。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都被框定在严谨的古典乐谱里。
就在这时,Livehouse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清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与室内暖昧慵懒的氛围格格不入。
是沈听澜。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吧台边,正与林枫相谈甚欢的许念身上。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骤然冷却,像结了冰的湖面。
沈听澜的出现,像一块冰投入微温的水中,瞬间改变了Livehouse里的空气流速。
他的视线在许念和林枫身上定格了大约两秒,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却让许念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与林枫拉开了一点距离。
林枫也注意到了门口的来客,他显然认出了沈听澜,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站起身,笑着打招呼:“沈老师?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沈听澜这才迈步走进来,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对着林枫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许念。
“秦菲叫我过来看看。”他开口,声音平淡,是对着林枫说的,眼睛却看着许念,仿佛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
许念的心跳漏了一拍。秦菲叫他来的?为什么?
“原来如此。”林枫的笑容依旧爽朗,似乎并未察觉异样,“正好,我们刚才还在聊音乐。沈老师要不要一起?”
“不了。”沈听澜拒绝得干脆利落,“我找许念有点事。”他这才将目光完全转向许念,“关于下周的练习曲目,需要提前跟你确定一下。”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许念连忙站起来:“好的,沈老师。”
她对着林枫抱歉地笑了笑:“林先生,那我先……”
“去吧去吧,正事要紧。”林枫摆摆手,态度很大方。
许念跟着沈听澜走向Livehouse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有一排用于存放酒水的储物架,光线有些昏暗。一路上,沈听澜没有再说话,背影挺直而冷硬。
站定后,他转过身,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刚才在人群中时更深沉了几分。
“你和他很熟?”他问得直接,语气听不出喜怒。
许念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熟,今天第一次见。”
“第一次见,就能聊得那么投入?”他的语调平铺直叙,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许念的神经。
她有些不适地蹙眉:“只是随便聊聊音乐。林先生人很健谈,也很……有趣。”她下意识地用了个积极的词。
“有趣?”沈听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他对谁都这样。”
许念心里的那点不适感扩大了。她不喜欢他此刻的语气,那种带着居高临下评判意味的语气。“沈老师,您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吗?练习曲目呢?”
她难得地用了一丝带刺的语气回应。
沈听澜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翻滚了一下,又迅速被他压制下去。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乐谱,递给她。
“巴赫,《G大调第一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前奏曲。下周上课,我希望听到你的理解。”他公事公办地说。
许念接过乐谱,是这首。一首她曾经闭着眼睛都能拉完,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曲子。
“还有,”在她低头看谱子的时候,沈听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一些,“离林枫远点。”
许念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不适合你。”沈听澜的回答简短而武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横。
这种毫无理由的干涉彻底激怒了许念。他凭什么?就因为是她的老师吗?
“沈老师,我想和谁交朋友,是我的自由。”她挺直脊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抵触,“您不觉得您管得太宽了吗?”
沈听澜的瞳孔微微收缩。许念清晰地看到他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那是他情绪波动的迹象。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一颤——有怒意,有不被理解的郁结,甚至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受伤的情绪?
不可能,一定是她看错了。
“随你。”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然后不再看她,转身径直离开了角落,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走出了Livehouse的大门。
他来也突然,去也干脆,只留下一丝冰冷的余韵和满心困惑与恼怒的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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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这么跟你说?离林枫远点?”后台,秦菲听完许念带着怒气的复述,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是啊!你不觉得他很过分吗?”许念气呼呼地擦拭着自己的琴弓,“他是我老师,可以指导我音乐,但凭什么干涉我的私生活?而且那个林枫,看起来明明人很好啊!”
秦菲放下手中的账本,叹了口气,走过来揽住许念的肩膀:“念念,你先别生气。听澜他……他可能只是……”
“只是什么?”许念追问。
秦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哎呀,他就是那个臭脾气,跟他做的音乐一样,又冷又硬,不通人情世故。你别往心里去。不过……”她顿了顿,语气稍微认真了些,“他让你离林枫远点,或许……也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许念不解。
“林枫那个人,才华是有的,但……感情经历比较丰富,在圈内是出了名的。”秦菲斟酌着用词,“听澜可能只是不想你吃亏。”
这个解释,勉强能说得通。但许念心里那股别扭劲并没有完全消失。沈听澜当时的态度,绝不仅仅是出于师长对学生的保护那么简单。那里面掺杂了更多私人的、复杂的情绪。
她看不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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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许念憋着一股劲练习那首G大调前奏曲。她不想被沈听澜看扁,更不想因为私人情绪影响学业。
然而,越是练习,她越是烦躁。这首熟悉的曲子,此刻拉起来却充满了匠气,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机械的重复,毫无灵魂。沈听澜说的对,她只是在“复制”,没有“表达”。
她烦躁地放下琴,目光落在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和她第一次去沈听澜工作室时一样。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琴,没有看谱,尝试着抛开所有技巧和规矩,只是凭着此刻烦闷的心情,随意地拉奏。
不成调的旋律流淌出来,带着挣扎和不甘。她拉得很用力,甚至有些刺耳。就在这杂乱的噪音中,几个破碎的、带着强烈倾诉感的乐句突兀地跳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很久,终于找到缝隙宣泄而出的感觉。
她停下来,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沈听澜让她感受,让她表达,可她连自己想表达什么都不知道。
她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竟然是……他那双冰冷又复杂的眼睛,和他那句“他不适合你”。
这种感觉让她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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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课程日。
许念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走进沈听澜的工作室。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仿佛那天在Livehouse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开始吧。”他坐在老位置上,示意她可以演奏了。
许念深吸一口气,拉响了琴弓。
她努力地想投入感情,想找到他所说的“表达”,但结果是,她拉得比平时练习时还要糟糕——节奏不稳,音准飘忽,情感更是无从谈起。
一曲终了,她沮丧地垂下头,等待着他的批评。
然而,沈听澜沉默了良久。
就在许念以为他失望得不想说话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沙哑:
“你心里有杂念。”
许念心头一跳,抬起头。
他正看着她,眼神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是那天的事,影响了你的状态,对吗?”
许念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在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注视下,说不出谎话。她默认了。
沈听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许念,”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音乐不会骗人。你的琴声告诉我,你在生气,在困惑,在反抗。”
他顿了顿,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
“如果我那天的言行,让你感到被冒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说出接下来的话非常艰难,“我道歉。”
许念彻底愣住了。她没想到,像沈听澜这样骄傲又冷漠的人,竟然会向她道歉。
“但是,”他的语气骤然转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依然坚持我的看法。离他远点,对你没有坏处。”
道歉与坚持,同时出现在他身上,让许念更加困惑。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她忍不住再次追问,这次语气里少了怒气,多了探究,“沈老师,您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在对我说这些话?仅仅是老师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两人之间那片危险的迷雾。
沈听澜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看着她,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的东西——挣扎、痛苦、回忆、还有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情感。
许念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答案。
工作室里,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和窗外渐渐沥沥开始落下的雨声。
雨声敲打着玻璃窗,淅淅沥沥,像是为此刻工作室里凝固的空气伴奏。
许念的问题悬在两人之间——“您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在对我说这些话?仅仅是老师吗?”
沈听澜看着她,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正掀起惊涛骇浪。许念甚至能看清他瞳孔细微的震颤,和他喉结艰难的滚动。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就在许念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用一个更冰冷的借口搪塞过去时,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荆棘丛中艰难穿过:
“如果我说不是呢?”
不是老师?
那是什么?
许念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恐慌和某种隐秘预感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
“那……是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沈听澜向前走了一步,逼近她。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松木香,瞬间将她笼罩。他很高,许念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看清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毁的挣扎。
“是什么……”他重复着她的话,像是自嘲,又像是极度痛苦的诘问。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要将她的灵魂也吸进去,“许念,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感觉?什么感觉?许念的大脑一片混乱。她该有什么感觉?对这个性情莫测、时而冷漠时而古怪的男人?
看着她茫然又带着戒备的眼神,沈听澜眼底那簇疯狂燃烧的火焰,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灰烬般的苍凉。
他猛地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危险的距离,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算了。”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部分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掩饰不住的狼狈,“你就当……是一个老师的多管闲事吧。”
又是这样!每次触及核心,他就像触碰到了高压线一样猛地缩回!这种反复无常,这种欲言又止,几乎要把许念逼疯。
“沈听澜!”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你这样……你这样很奇怪你知道吗?!”
她上前一步,想要看清他的表情,想要一个答案。
也许是她的逼问,也许是连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到了临界点,沈听澜猛地转回身,眼底一片赤红。
“奇怪?”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而扭曲,“是啊,我也觉得我奇怪!我为什么会……”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后面更失控的话语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落在她那双清澈的、映照出他此刻狼狈模样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他熟悉的温情,只有陌生的困惑和一丝……恐惧。
这丝恐惧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肩膀垮了下来,他低下头,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彻底的放弃:
“你走吧。今天的课……取消。”
许念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他背对着她、显得异常孤寂的背影,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愤怒、委屈、困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心疼,交织在一起,堵住了她的喉咙。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拾好琴,背上琴盒,推开了工作室的门。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没有带伞,只能抱着琴盒,快步跑到街边想要拦车。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冷意渗透进来。她看着眼前模糊的车流和霓虹,心里空落落的,充满了无力感。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停了下来。车窗降下,露出沈听澜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上车。”他目视前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在工作室里那个几乎失控的人不是他。
许念想硬气地拒绝,但冰冷的雨水和沉重的琴盒让她妥协了。她沉默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车内弥漫着和他工作室一样的、淡淡的松木香气。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寒意。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雨刷器规律地左右摆动,以及雨水敲击车顶的沉闷声响。
压抑的寂静在车内蔓延。
在一个红灯前,车子缓缓停下。沈听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节奏有些紊乱。
许念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忽然,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头痛。她忍不住闷哼一声,捂住了额头。
几乎是同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拿着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
“喝水。”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这个动作……这个递水的动作……
许念的头痛得更厉害了,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画面猛地撞进她的脑海——
·……烈日下,一个模糊的男生身影,将一瓶拧开的水递到她面前,声音带着笑意:“慢点喝,别呛着。”
·……她坐在琴房里哭泣,那个模糊的身影靠在门边,沉默地陪着她,然后递过来一张纸巾……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很用力,带着颤抖……
那些画面闪得太快,她抓不住任何清晰的轮廓,但那种感觉……那种被熟悉的人关照、陪伴的感觉,却如此鲜明!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沈听澜。
他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未来得及掩饰的担忧。在接触到她探究目光的瞬间,那担忧迅速隐去,又变回了深潭。
“你……”许念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沈听澜敲打方向盘的手指骤然停住。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
沈听澜像是被惊醒,猛地收回视线,踩下油门。车子重新汇入车流。他握紧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过了很久,就在许念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沉的声音才在雨声中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冰冷的疏离:
“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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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许念租住的公寓楼下停下。
“谢谢。”许念低声道谢,准备下车。
“许念。”他叫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