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敢爱,一个爱不起,希望每个人都有勇气去爱,有能力去爱。
豆腐娘春杏的独白:世子爷,我知自己卑贱如尘。爱您,是藏在磨盘转动声里的秘密。
从前在王府,是仰望;如今您落魄,我终于能亲手为您添衣盛粥。我不求名分,不敢僭越,
只愿这豆腐坊的炊烟能暖您一二。您赏的玉佩我始终留着,那是我全部的少年心事。
您别赶我走,让我就这样守着您,便是一生。世子陆明璋的独白:春杏,我曾视万物为刍狗,
包括你的真心。直到大厦倾覆,方知唯一的温度,竟是你递来的那碗豆浆。
你是照进我腐烂人生的光,我却已无任何完好之物可回赠。这身破败,如何配得上你的情深?
愿你当我已死,弃我如敝履。那半块玉佩,是我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干净念想,留给你。
1惊变民国十三年,冬。北平的夜黑得如同凝固的墨,五更时分,正是最沉寂的时刻。
庆郡王府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朱门高墙内沉睡着,只有檐角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
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曳,投下破碎的光斑。骤然间,死寂被雷霆般的撞门声劈开!“砰——!
砰——!”那声音不是敲,是砸。是包着铁皮的沉重木桩,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一次次轰在王府那两扇象征着权势与地位的朱漆大门上。门楣上的铜钉被震得簌簌发抖,
积年的灰尘从门檐上瀑布般倾泻下来。“开门!奉大帅令,查抄庆郡王府!抗命者,
格杀勿论!”粗暴的吼声夹杂着枪托砸门的闷响,瞬间撕碎了王府的安宁。
门房内传来惊惶的询问,旋即被一声短促的惨叫和枪声打断。内院西厢,
丫鬟春杏猛地从榻上坐起,心口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侧耳倾听,
那撞门声和叫骂声并非幻觉。她赤着脚跳下床,冰凉的地板激得她一颤,来不及披衣,
便扑到窗前,掀开棉帘一角。外头火把已然通明,跃动的火光将窗纸映得一片猩红。
杂沓的脚步声、瓷器碎裂声、女眷的尖哭声、兵士的呵斥声……混乱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
瞬间淹没了这座百年府邸。“抄家……”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春杏的脑海。她浑身发冷,
牙齿不受控制地打起战来。但仅仅一瞬,她深吸一口寒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迅速转身,
摸黑从枕下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月钱和几件不值钱但心爱的小物,
又探手到床板下一处隐秘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柔软的绸布包。里面,
是一对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这是去年世子爷陆明璋在琉璃厂斗鹌鹑赢了高兴,
随手赏她的。玉佩在黑暗中似乎也散发着莹莹微光,触手生温。她将布包紧紧攥在手里,
那点温润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靠。就在这时,
她居住的这排仆役房的门也被“哐当”一声踹开,几个持枪的兵勇如狼似虎地冲进来,
手电筒的光柱在狭小的房间里乱晃。“都滚出来!到前院**!”春杏被粗暴地推搡出屋子,
卷入混乱的人流。仆役们衣衫不整,面无人色,像受惊的羊群被驱赶着向前。
她紧紧攥着怀里的布包,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
火光、刺刀、翻滚的箱笼、散落的衣裳珍宝……昔日井然有序、富贵雍容的王府,
此刻已成了修罗场。她看见管家福伯试图阻拦兵士抢夺一个珐琅彩瓶,被一枪托砸在额角,
鲜血顿时糊了满脸,瘫软下去。
她看见几个兵痞正围着哭喊的使女动手动脚……她的心越沉越底,但脚步却异常稳定,
朝着世子居住的“漱玉轩”方向挪动。漱玉轩外已是重兵围守。春杏躲在月洞门后的阴影里,
恰好看见那扇雕花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陆明璋被人像拖死狗一样从里面拽了出来。
他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只穿着一件素绸寝衣,赤着双脚。
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辫子散乱了,几缕黑发黏在冷汗涔涔的额角。
他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矜贵、七分漫不经心的俊脸上,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无法置信的惊恐。
嘴唇苍白,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是庆王府世子!
我阿玛……”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骄横,试图挣扎。“世子?呸!
”一个穿着军官服色的汉子嗤笑一声,一口浓痰啐在他面前,“前朝的余孽,狗屁的世子!
现在这北平城,是我们大帅说了算!”那军官说着,伸手粗暴地抓住陆明璋寝衣的前襟,
猛地一撕!“刺啦——!”上好的苏绸应声而裂,露出少年单薄而白皙的胸膛。
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陆明璋剧烈地哆嗦起来,不知是冷,还是羞愤。
他想蜷缩起身子,却被两旁的兵士死死架住胳膊,被迫在众人面前暴露这份狼狈与屈辱。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全是冷漠或贪婪的面孔,听到的是他熟悉的世界崩塌的声音。
他那双总是流光溢彩的凤眸,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所有的骄纵、所有的意气风发,
都在这一瞬间被现实无情地碾碎,只剩下脆弱与茫然。
他像一只被骤然拔光了华丽羽毛的孔雀,被扔在冰天雪地里,无所适从。春杏的心狠狠一抽,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在这时,一阵更大的骚动从库房方向传来,似乎发现了更多金银,
兵士们发出一阵欢呼,看守漱玉轩的人也下意识地被吸引,力道稍松。就是现在!
春杏如同一条灵巧的鱼,猛地从阴影里窜出,几步冲到陆明璋面前。架着他的兵士一愣,
刚要呵斥,春杏已经将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样东西,飞快地塞进了陆明璋被撕破的衣襟里,
贴肉藏着。那是一个还带着她体温的、硬硬的布包。陆明璋茫然地看着她,
似乎还没认出这个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丫鬟是谁。“世子爷,活下去!
”春杏用尽全身力气,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了一句。话音未落,
她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脑不知撞在什么硬物上,
眼前顿时金星乱冒,耳畔嗡嗡作响。她最后的视线里,是陆明璋被人粗暴地拖走的背影,
他那破碎的寝衣在火光中飘荡,像一面投降的白旗。而她自己,则被混乱奔逃的人流裹挟着,
身不由己地朝着与世子相反的方向涌去。怀里的羊脂玉佩贴着她的心口,冰凉之后,
竟也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暖意。而那个她塞给世子的、装着所有现钱和另一块玉佩的布包,
已然离她而去。破碎的朱门,冰冷的刺刀,散落一地的朝珠翡翠,还有她刚刚因为紧握拳头,
而被指甲掐出深深血痕的掌心……一切都在这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彻底打败。
2长街血寒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陆明璋仅着单薄寝衣的身上。他赤着脚,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北平冬日冰冷的街道上。方才王府里的喧嚣和火光已被抛在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庞大、更无声的恐惧,像这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
他被那些兵士像扔垃圾一样丢出了王府管辖的街巷。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
一个失去了藩屏的世子,比路边的野狗还不如。脚底传来钻心的疼,
不知被什么尖锐之物划破了,黏腻的温热感混着冰冷的泥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锋上。
可他顾不上了,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春杏最后那句“活下去”,以及塞进他怀里的那个硬物。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那个小小的、带着丫鬟体温的布包。打开,
里面是几块散碎银元和那半块羊脂玉佩。玉佩在昏暗的晨光下,依旧温润,
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脸。一丝微弱的暖意,不知是来自玉佩,还是来自那丫鬟决绝的眼神,
在他冰封的心口烫了一下,旋即被更深的寒意淹没。活下去?如何活?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
死死攥着他的胃腹,拧绞着,发出空洞的鸣响。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在王府,
便是深夜读书,也随时有温热的燕窝粥、精致的点心呈上,他何曾为一口吃食皱过眉头?
路边一个冒着热气的食摊,散发着面汤和卤料的粗劣香气,对他而言却成了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吞咽着口水,摸出一块最小的碎银子,迟疑地递过去。摊主是个围着油腻围裙的汉子,
瞥了他一眼,特别是他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虽已破损却仍能看出料子不俗的寝衣,
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是了然和鄙夷。他麻利地接过银子,扔给陆明璋两个硬邦邦的窝头,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陆明璋攥着那两个冰冷的、能硌疼牙的窝头,走到墙根背风处,
狼吞虎咽地往下咽。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带来一阵不适,但他吃得急切,几乎噎住。
这与记忆中任何一次宴饮都不同,没有珍馐百味,没有玉盘金盏,只有求生的本能。
一块碎银子很快花完。他必须想办法。他想起了自己拇指上还戴着一个翡翠扳指。
这是去年寿辰,阿玛赏的,上好的冰种飘花,他平日颇为喜爱。如今,也只剩下它了。
他蹒跚着,找到一家当铺。高高的柜台,像一座森然的堡垒,隔开了两个世界。他踮起脚,
勉强将扳指递上去。柜台后的朝奉,是个戴着小帽、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他接过扳指,
对着窗口的光线,用放大镜仔细端详了许久,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欣赏,只有估量。
“死当活当?”声音像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活……活当。”陆明璋哑着嗓子回答,
还存着一丝渺茫的、能赎回来的幻想。“十块大洋。”朝奉将扳指随意地丢在柜台的绒布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陆明璋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块?
这……这是上好的冰种翡翠,光是工料也不止……”“前朝的东西了,如今还值什么钱?
”朝奉不耐烦地打断他,嘴角向下撇着,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兵荒马乱的,
能给你十块大洋就不错了。要不要?不要拿走,别挡着后面的人!”后面其实并无人。
但朝奉那鄙夷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陆明璋脸上。他想起去年在琉璃厂,
为了一个前明的笔洗,他一掷千金,周围围满了喝彩奉承的商人。那时,
他是人人巴结的庆王府世子,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铺子的兴衰。而此刻,
他连自己心爱的一枚扳指,都保不住其应有的价值。耻辱感烧红了他的耳根。他想争辩,
想拿出世子的派头,可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些曾经的依仗,在此刻是如此苍白可笑。
他最终只是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十块沉甸甸、却又轻飘飘的银元。走出当铺,寒风一吹,
他打了个激灵。那十块大洋在怀里,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直不起腰。街面上忽然一阵骚动,
马蹄声和呵斥声由远及近。一支军阀的马队正疾驰而过,路人纷纷惊慌避让。
陆明璋还沉浸在方才的羞辱和恍惚中,反应慢了半拍,恰好挡在了马队前行的路中央。
“滚开!瞎了你的狗眼!”为首的骑兵厉声大喝,马鞭带着破空之声,毫不留情地抽了下来!
“啪!”陆明璋只觉得肩背处一阵**辣的剧痛,那力道之大,将他整个人抽得向前扑倒,
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泞里。额头不知磕在何处,眼前一黑,温热的液体顺着鬓角流下。
泥土的腥味、马粪的骚臭,混杂着自身血液的铁锈味,一股脑地涌入鼻腔。
他趴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剧痛,动弹不得。视线模糊中,
他看到一双双钉着铁掌的马蹄从他身边掠过,溅起的泥点落满他全身。没有人停留,
没有人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堆碍事的垃圾。就在这泥泞与屈辱中,
他的意识骤然飘远——也是冬日,琉璃厂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熏香袅袅。
他裹着玄狐大氅,慵懒地靠在铺着锦垫的黄花梨圈椅里。眼前是一只金丝楠木的鹌鹑笼,
两只毛色油亮的鹌鹑正斗得难分难解。“好!世子爷这只‘铁翅’果然神勇!
”“瞧瞧这架势,必是将军之才!”周围围满了奉承的商贾和清客,
叫好声、喝彩声不绝于耳。最终,他养的那只“铁翅”大获全胜。他心情愉悦,
随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抓出一把金瓜子,看也不看,便撒给了进献鹌鹑的那个落魄旗人。
那旗人喜出望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上沾了灰也顾不上。周围的目光,
充满了艳羡、嫉妒,以及对他这位世子爷豪阔的惊叹。他享受着这种目光,
那是他生来就熟悉的东西,如同呼吸般自然。“咳……咳咳……”喉咙被泥水呛住,
陆明璋剧烈地咳嗽起来,将他的意识从那个温暖奢靡的幻境中硬生生拽回。
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冷水,浇得他透心凉。金瓜子……奉承……暖阁……再看看此刻,
泥泞的街道,冰冷的鞭痕,朝奉的冷脸,还有周围路人或麻木或怜悯的眼神。昨日挥金如土,
今日一文不名;昨日万人簇拥,今日任人践踏。巨大的落差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他趴在泥水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不再是庆王府世子陆明璋了。他只是这乱世中,
一条可以被随意鞭笞、生死由命的贱命。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因为虚弱和疼痛,
再次跌倒在地。怀里的银元硌得他生疼,那半块玉佩,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变得和他此刻的心一样冰冷。长长的街道,仿佛没有尽头。他该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活下去……原来这三个字,是如此沉重,如此艰难。3寒夜客雪是后半夜下起来的。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子,打在破庙残缺的瓦片上,沙沙作响。渐渐地,雪势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卷着,从没有窗纸的棂框间,从坍塌了一角的屋顶洞口,无情地灌进来。
陆明璋蜷缩在神龛下方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身下只垫着些干草。
那身单薄的寝衣早已被泥污和雪水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汲取着他体内最后一点热气。
他把自己抱得很紧,膝盖抵着胸口,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怀里的银元还剩下几块,硬邦邦地硌着他,却买不来此刻最需要的温暖。当铺换来的棉袍,
在昨日躲避一群流浪儿的抢夺时,被扯破了袖子,几乎失去了御寒的功能。
脚上的冻疮化了脓,每一下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破庙里不止他一人。
几个同样无家可归的乞丐挤在另一处墙角,分享着不知从哪儿讨来的半块贴饼子,
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新人”。空气中弥漫着灰尘、霉烂和人体污浊的气味。
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交缠着噬咬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起王府里温暖如春的地龙,
想起熏笼里袅袅升起的沉香,想起锦被貂裘……那些曾经寻常到被他忽视的东西,
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热度正在一点点流失。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锣鼓喧天的王府戏台……也是冬天,王府花园特意搭了暖棚,
四角放着巨大的炭盆,烧得旺旺的。台上正唱着《游园惊梦》,扮演杜丽娘的那个小旦,
水袖翩跹,唱腔婉转。他坐在台下最好的位置,裹着玄狐大氅,手里揣着暖炉,
看得有些意兴阑珊。一曲终了,班主领着那小旦上前讨赏。他随意瞥了一眼,
那旦角确实生得不错,眉目含情。他心情尚可,便顺手从腰间解下一对羊脂白玉佩,
抛了过去。“赏你了。”那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和随意。小旦和班主喜出望外,连连叩谢。
周围的清客仆从们也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他享受这种掌控他人喜怒的感觉,
如同神明随手撒下甘霖或雷霆。当时,春杏就垂手侍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添茶倒水。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更不记得,
后来是春杏默默捡起了因为慌乱而掉落在地的一只玉佩,仔细擦拭干净,收了起来。
“冷……阿玛……冷……”他无意识地呓语着,身体蜷缩得更紧,
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严寒。生命的气息,正从他年轻的身体里一点点抽离。
与此同时,鼓楼大街后面的一条窄巷里,一扇新糊了棉帘子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春杏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袄,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走了出来。
雪光映着她苍白但坚定的脸。她已经在这附近寻找了三天。安顿好被驱散后惊魂未定的家人,
用最后所剩无几的积蓄租下这间临街的小屋,她几乎没有任何停歇,
就开始在北平城大大小小的街巷、破庙、桥洞下寻找那个身影。她知道希望渺茫。乱世之中,
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能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她不敢深想。脑海里只有他被拖走时,
那双空洞茫然的眼,和她塞进他怀里的那点微薄“希望”。雪夜的路格外难行。
寒风裹挟着雪片,打在脸上如同刀割。灯笼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
只能照亮脚下很小的一片区域。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她去过了附近的几座破庙,询问过蜷缩在屋檐下的流浪汉,
描述着那个穿着寝衣、样貌俊秀的年轻男子。大多数人只是麻木地摇头,
或者伸出手讨要钱财。世道如此,谁又顾得上谁?
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城外那座早已荒废的“观音庙”。那是她最后能想到的地方了。
庙宇残破,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是不少无家可归者的暂栖之地。
推开虚掩的、几乎要掉落的庙门,一股混合着骚臭的寒气扑面而来。灯笼的光扫进去,
隐约照见角落里几个蜷缩的黑影,因为她的闯入而微微骚动。春杏的心提了起来,屏住呼吸,
一点点挪动脚步,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失望一次次涌上心头。都不是。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时,灯笼的光晕无意间扫到了神龛下方那个最阴暗的角落。
那里蜷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但他身下那点不同于干草和泥土的、依稀可辨的素绸衣角,让春杏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快步走近,颤抖着将灯笼举高。光线下,那是一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嘴唇冻得发紫,
额角凝固着暗黑的血痂,头发散乱地沾着草屑和泥污。他闭着眼,
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是世子爷!尽管形容大变,但那眉宇间的轮廓,
那粒即使在昏暗中依旧醒目的眼尾朱砂痣,春杏绝不会认错。
看着他此刻毫无生气的、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脸,春杏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当年在戏台下,
他随手抛出那对羊脂玉佩时,那般漫不经心、视万物如刍狗的随意姿态。
与眼前这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判若云泥。那时他是云端上的贵人,此刻,
他是泥沼里的濒死者。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怜惜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她蹲下身,伸出手,
想要碰碰他,却又怕惊扰了他,或者……碰碎了他。她的手指最终轻轻落在他冰冷的额头上。
“世子爷……”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哽咽。陆明璋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或者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视线模糊,
他看不真切,只觉得那灯笼的光晕后,似乎有一张熟悉的脸。“春……杏?
”他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茫然。“是我,世子爷。
”春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他冰冷的脸上,烫得他微微一颤。她不再犹豫,
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他的身体冰冷而沉重,
几乎没有任何支撑的力气。她咬紧牙关,将他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半背半扶,
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了这座充满死亡气息的破庙。风雪依旧,但那一盏昏黄的灯笼,
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指引着归途。回到那间狭小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屋,
春杏立刻将几乎冻僵的陆明璋安置在铺着厚厚棉褥的炕上,用家里所有的棉被将他紧紧裹住。
然后,她飞快地生起灶火,烧了一锅热水。
她先是用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污垢和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后,她熬了一碗浓浓的热米粥,里面撒了点盐。她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将温热的米粥喂进他干裂的嘴里。米粥的蒸汽氤氲上升,
模糊了春杏的视线,也模糊了陆明璋苍白的脸。他本能地吞咽着,那点暖流顺着喉咙滑下,
似乎终于驱散了一丝盘踞在他体内的酷寒。他依旧浑浑噩噩,但在意识的最深处,
这破屋里的暖意,这碗粗粝却救命的米粥,以及这个不顾一切找回他的丫鬟,
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在他已然冰封的世界里,勉强点燃了一丝微光。
破庙的风雪被挡在了门外,碗里升腾的蒸汽,是这寒夜里,唯一鲜活的存在。
4旧繁华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柴火和豆腥的气味,将陆明璋从深沉的睡眠中拽醒。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承尘藻井,也不是锦帐流苏,
而是低矮、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的屋顶,和几根**的、带着树皮的粗糙房梁。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茫然的。直到身下硬邦邦的土炕硌得他骨头生疼,
身上厚重的、带着皂角清冽气息却明显粗糙的棉被摩擦着他的皮肤,
昨日的记忆才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抄家、长街、鞭子、破庙的严寒,还有……春杏。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肩背的鞭伤和冻僵的四肢,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和酸麻。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屋子,泥土地面,墙壁斑驳,除了身下的土炕,
只有一个简陋的灶台,一口水缸,一张歪腿的木桌和两把凳子。窗户上糊着崭新的棉纸,
挡住了外面的风雪,也使得屋内光线昏暗。
与他记忆中任何一处居所——无论是王府的寝殿、别院的书斋,
甚至是高级仆役的房间——都天差地别。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和排斥感,瞬间攫住了他。
“世子爷,您醒了?”春杏的声音从灶台边传来。她正背对着他,往灶膛里添柴,
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地响着,那豆腥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她转过身,
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灰白色的糊状物,
旁边还放着一个颜色暗沉、看起来就硬邦邦的窝头。“您一定饿了,先吃点东西垫垫。
这是豆浆,这是昨儿个隔壁张婶给的窝头,我热过了。”春杏将碗和窝头放在炕沿上,
语气小心翼翼,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陆明璋的目光落在那个粗陶碗上。
碗沿有个不起眼的缺口,釉色浑浊。里面的所谓“豆浆”,浑浊寡淡,
与他记忆中王府里用玉碗盛放、滤得清澈、调入蜂蜜或燕窝的琼浆玉液,简直是云泥之别。
那个窝头,更是他从未见过的粗劣食物。饥饿感仍在灼烧着他的胃,但尊严和习惯,
让他对眼前的东西产生了本能的抗拒。他皱着眉,没有动。春杏似乎看出了他的不适,
忙又道:“世子爷,您先将就一下。我……我再去给您找件厚实点的衣裳。”她说着,
从炕尾一个打着补丁的包袱里,取出一件半旧的深蓝色粗布棉袍,虽然洗得发白,
但看起来干净厚实。“这是我爹以前的衣裳,我改小了,您……”她双手捧着棉袍,
递到他面前。那粗糙的布料,那沉闷的颜色,
那属于一个陌生下等人的气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陆明璋紧绷的神经。“拿走!
”他猛地一挥手臂,声音嘶哑,却带着残存的骄横。春杏猝不及防,被他手臂扫到,
捧着的棉袍掉在了地上,沾上了些许灰尘。她愣住了,
看着世子爷那张因愤怒和屈辱而微微扭曲的俊脸。“你让本世子穿这个?吃这个?
”陆明璋指着炕沿上的粗陶碗和窝头,胸口剧烈起伏,“这是什么猪狗吃食?
这又是什么**衣物?!”愤怒和屈辱像烈火般烧灼着他的理智,
眼前粗陋的景象瞬间扭曲、变幻——是王府的除夕夜。花厅里灯火通明,暖如春日。
整整一百零八道的满汉全席从厅内一直摆到廊下。赤金盘龙大碟里盛着熊掌驼峰,
白玉荷叶碗里装着鱼翅官燕,玲珑剔透的水晶盏中映着琥珀色的琼浆。歌姬舞姬穿梭其间,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他坐在主位之侧,因一道“芙蓉蟹斗”的火候稍欠,
便将银箸往桌上一拍,汤汁溅湿了侍宴丫鬟的衣袖。他看也不看,
只冷冷对侍立一旁的管家道:“告诉厨子,若是手艺不精,趁早滚出王府。
”那厨子是京城名厨,只因世子一言,便在年后被打发去了庄子上。当时他觉得理所当然,
甚至带着一丝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意。昨日钟鸣鼎食,珍馐百味任他挑剔;今日粗茶淡饭,
连一口浑浊的豆浆都成了需要感恩的施舍。昨日肆意妄为,
一言可定他人前程;今日寄人篱下,连一件御寒的棉袍都成了伤及尊严的羞辱。
这巨大的落差,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所有的骄傲,所有赖以生存的认知,
都在这个狭小破败的屋子里,被击得粉碎。他猛地抓起炕沿上那个粗陶碗,用尽全身力气,
狠狠摔向地面!“啪嚓——!”陶碗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浑浊的豆浆溅得到处都是,
白色的浆液在泥土地上蜿蜒流淌,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人生。
春杏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后退一步,脸色瞬间煞白。她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碗,
又看看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空洞绝望的陆明璋,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没有哭,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棉袍,仔细地拍掉上面的灰尘,
然后叠好,轻轻放在炕尾。接着,她找来扫帚和簸箕,一言不发地,
将地上的碎陶片和污渍一点点清理干净。她的动作很慢,却很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用另一个干净的碗,
重新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然后,她将自己那个还没动过的、同样硬邦邦的窝头,
也拿了过来,一起放在炕沿上,离他稍远一些,避免再次被他打翻。“世子爷,
”她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东西放在这里。您若是饿了,就吃一点。
若是不想吃……就先放着。”她不再看他,转身回到灶台边,拿起水瓢,
开始清洗磨豆子的石磨。清水哗哗地流过石磨的沟槽,带走残留的豆渣,
也仿佛在冲刷着这屋里令人窒息的压抑。陆明璋僵硬地坐在炕上,
看着春杏沉默而坚韧的背影,看着她因为劳作而微微弓起的脊梁,
再看看炕沿上那碗重新冒起热气的豆浆和那个孤零零的窝头。摔碗的冲动过后,
是更深沉的无力与空虚。他意识到,他的怒火,他的抗拒,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在这个曾经被他视为蝼蚁的丫鬟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他无法改变现状,
他甚至无法靠自己获得一口食物,一件寒衣。活下去……春杏在破庙里的话语再次回响。
他死死地盯着那碗豆浆,蒸汽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视线。
昨日满汉全席的虚幻光影与今日粗瓷破碗的冰冷现实,在他脑中激烈交战。最终,
那求生的本能,那蚀骨的饥饿,还是战胜了残存的、毫无用处的骄傲。他颤抖着伸出手,
端起了那只碗。碗壁粗糙的质感磨蹭着他的指尖。他闭上眼,像是饮下毒药一般,
将碗里温热的、带着豆腥味的液体,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味道并不好,甚至有些涩口。
但那股暖流,真实地、缓慢地,渗入了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他没有去碰那个窝头。
而春杏,始终背对着他,用力地推着石磨,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无奈和坚持,
都碾进那吱呀作响的轮回里。5谋生路破晓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冬日的寒意,
春杏已经在小院里忙碌开了。那口沉重的石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院子角落。
春杏将昨夜泡发的黄豆捞出来,豆粒饱满圆润,在陶盆里泛着微光。她深吸一口气,
双手握住冰冷的磨柄,弓起身子,开始用力推动。
“吱呀——吱呀——”石磨发出沉重而涩滞的声响,缓慢地转动起来。
浸泡过的豆子混合着清水,从磨眼一点点喂入,被上下两扇磨盘无情地碾压、研磨,
变成乳白色的浆液,从磨缝间汩汩流出,落入下方接着的木桶里。这活儿计极耗力气。
不多时,春杏的额角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每推一圈,
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那磨柄冰凉,很快将她掌心那点微薄的热气也吸走了,
留下僵硬的刺痛感。纤细的胳膊和腰背,因为这持续的重力而酸胀发颤。
身体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负累,意识却飘回了王府那个洒扫庭院的清晨。同样是冬日,
她跪在结着薄霜的石板路上,用冻得通红的手擦拭栏杆。世子爷陆明璋披着银狐斗篷,
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经过,要去城外跑马。许是她哆嗦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或许是那天他心情格外好,他停下脚步,随意地瞥了她一眼,
对管家说:“这丫头手脚还算利索,赏。”管家便摸出几个铜钱递给她。她慌忙跪下,
额头触地,冰冷的地面激得她一颤,口中恭敬地念着:“谢世子爷赏!
”声音里带着受宠若惊的颤抖。那时,他的一句话,几个铜钱,便是她需要感恩戴德的全部。
她的命运,轻飘飘地系于他随口的念头之上。而如今,命运的丝线已然颠倒。
她成了那个需要耗尽全身力气,才能推动生活巨石的人,而他,
却成了需要依附于她这微薄力气的旁观者。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磨盘上,
瞬间消失无踪。她咬紧下唇,更加用力地推动磨柄,仿佛要将那过往的记忆,
连同此刻的艰辛,一同碾碎在这沉重的轮回里。
陆明璋裹着那件他曾经万分抗拒的深蓝色粗布棉袍,站在小屋门口,
沉默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幕。晨光熹微中,春杏瘦弱的身躯与那巨大石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每一次发力,肩膀和脊背都会绷紧一个倔强的弧度。那“吱呀”的磨声,
像钝刀一样刮擦着他的耳膜,也刮擦着他那颗依旧混乱而骄傲的心。
他看着她将磨好的浆液吃力地提进屋里,倒入灶台上的大锅中煮沸;看着她用纱布过滤豆渣,
手臂因为长时间抬起而微微发抖;看着她将点卤的水小心翼翼地倒入豆浆,
凝成豆腐脑……每一个步骤,都需要体力,需要耐心,需要技巧。这一切,对他而言,
是如此陌生,又如此……震撼。他曾以为,锦衣玉食是生来就有的,
是王府高墙内理所当然的存在。他从未想过,那一碗看似平常的豆浆,一块洁白的豆腐,
背后需要付出如此艰辛的劳动。他习惯了索取和享受,从未理解过“创造”二字的重量。
而现在,这重量,正通过春杏那微微颤抖的背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认知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那是意识到自己“无用”的恐慌与羞耻。他,
庆王府世子,饱读诗书,通晓音律,能品评古玩,能鉴赏戏曲,
可在这真实的、维系生存的劳作面前,他所有的“才能”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甚至连这石磨,恐怕都推不动一圈。他是个累赘。这个认知让他如坐针毡。
春杏忙完了点卤的工序,暂时得了片刻空闲。她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一回头,
正对上陆明璋复杂难言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茫然,有抵触,或许,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她顿了顿,走到屋角的豆子堆旁,
弯腰捧起一把金灿灿的干黄豆。然后,她走到陆明璋面前,将黄豆轻轻放进他僵垂着的手里。
豆子干燥而圆润,带着阳光和土地的气息,
沉甸甸地躺在他曾经只握过毛笔、玉扇、或是酒杯的掌心里。“世子爷,
”春杏的声音因劳累而有些低哑,却平和,“若是……若是不介意,
可以帮我把里面的坏豆子和石子拣出来吗?这样磨出来的豆浆会干净些。
”她的语气不是命令,不是乞求,甚至不完全是照顾他情绪的建议,
而是一种极其自然的、仿佛他本就可以参与其中的平和。陆明璋愣住了,
低头看着掌心那把黄豆。它们微小,平凡,却仿佛有千斤重。他从未做过这种事。在王府,
所有呈到他面前的东西,无论是食物、衣物还是文玩,
都必定是经过下人精心挑选、处理得完美无瑕的。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想将这捧“贱物”扔开。那残存的骄傲在尖啸。可是,当他抬眼,
看到春杏那双因为劳累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澈、带着一丝鼓励和期待的眼睛时,
那到了嘴边的拒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看到了她手上的冻疮和磨出的红痕,
看到了她额角未干的汗水,看到了这个小院里所有需要她独自扛起的沉重。他再看向自己。
一身粗布衣,无所事事,靠着这个昔日丫鬟的劳作才得以苟活。“无用”两个字,
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春杏几乎以为他会再次爆发,
或者冷漠地转身离开。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挪动脚步,走到木桌旁坐下。
他将那把黄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然后,
伸出他那双养尊处优、指节分明、此刻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手,迟疑地,从豆子堆里,
捏起了一颗稍微瘪了一些的豆子,放到一边。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可笑。但他确实开始做了。
春杏没有再看他,转身去忙活别的。只是在她低头擦拭灶台时,眼角微微弯了一下,那里面,
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微弱的光亮。陆明璋低着头,一颗,一颗,
极其专注地筛选着掌下的黄豆。粗糙的豆皮摩擦着他细腻的指尖,
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触感。院子里,石磨依旧沉沉地响着。屋里,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子,
正学着低下头,从分辨一颗豆子的好坏开始,触碰这真实而沉重的人间。一把黄豆,
两个命运交错的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试图重新寻找各自的支点。
6魂断处春杏的豆腐坊在鼓楼大街渐渐有了些微名气。她做的豆腐嫩而不碎,豆香浓郁,
价钱也公道。每日天不亮起身,磨豆、煮浆、点卤、压型,忙得脚不沾地。陆明璋依旧沉默,
但不再抗拒拣选豆子这类轻省活计,偶尔也会坐在灶前,机械地添着柴火,
目光却总是飘向窗外,不知落在何处。这日清晨,春杏发现泡好的豆子似乎不太够用,
便嘱咐陆明璋看好灶火,自己匆匆去相熟的农户家再买一些。她前脚刚离开,
陆明璋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他推开那扇糊着棉纸的木门,
走进了北平冬日的街头。阳光有些惨白,照在积雪未融的街道上,反射着刺目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