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
左都御史刘铮,正闭目养神。
他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一张脸像是风干的橘子皮,布满了沟壑,每一道都刻着“固执”二字。
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被呈到了他的案前。
刘铮睁开眼,浑浊的眸子扫过上面的字,那双老眼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备车!召集人手,去城东张记货栈!”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让整个御史台衙门都跟着高速运转起来。
副手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大人,张记货栈……背后是长公主府。咱们是不是,先上奏陛下……”
“上奏?”刘铮冷哼一声,从官帽架上取下自己的乌纱帽,端端正正戴好。“等奏本到了紫宸殿,黄花菜都凉了!本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监察百官,缉查不法,乃是天职!管他什么公主驸马,只要犯了法,本官就敢查!”
“若是查不出什么,得罪了长公主……”
“查不出,本官这顶乌纱帽,就亲自摘了,告老还乡!”刘铮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走!”
城东,张记货栈。
这里地处偏僻,平日里只有运送木料的板车进出。
然而今天,这片宁静被数十名御史台官差的闯入彻底打破。
货栈的管事,那个所谓的张姓商人,被两名官差死死按在地上,汗如雨下,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开箱!”刘铮站在院中,手按腰间佩剑,声如洪钟。
一个个巨大的木箱被撬棍暴力开启。
最上面几箱,装的确实是木材。
但当官差们挖开木材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捆捆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资,被搬了出来。
解开油布,里面不是什么走私的皮货,而是泛着幽冷光泽的……军用强弩的机匣和弓臂。
整整三大箱,足够武装一个小队的强弩部件。
刘铮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
走私皮货,是贪。
私藏军械,是反!
“继续查!”
当第四个箱子被打开时,一股奢华的皮毛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张张油光水滑的紫貂皮,毛色纯黑,针毛下隐现金光,正是北狄王族专享的顶级货色。
人赃并获。
太子府,书房。
苏晚棠和赵恒,正对坐弈棋。
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正酣。
“长公主府,今日很安静。”赵恒落下一子,截断了白子的一条去路。
“暴雨来临前,总是格外宁静。”苏晚棠应了一子,在另一处开辟了新的战场。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快步入内,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兴奋。
“殿下,苏姑娘!御史台的刘大人,在府外求见!”
赵恒抬了抬眼皮。
“让他进来。”
片刻后,刘铮带着一身寒气和怒火,大步走了进来。
他看见苏晚棠也在,眉头一皱,但还是先对着赵恒行了大礼。
“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刘大人不必多礼,有话直说。”
“臣今日奉旨巡查,在城东张记货栈,查获一大批违禁品!”刘铮从怀中掏出一本刚刚拟好的清单,双手呈上。“经查,那货栈乃是长公主府的私产!”
赵恒接过清单,扫了一眼,递给了苏晚棠。
苏晚棠的目光落在清单末尾那一行:北狄紫貂皮,五十二张。
“除了这些,”刘铮的声音愈发沉重,“臣还在货栈的夹层里,搜出了足以武装三十人的军用强弩部件!此乃谋逆大罪!请殿下即刻下令,封锁长公主府,将一应人犯,捉拿归案!”
赵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苏晚棠。
苏晚棠将清单轻轻放回桌上,站起身,对着刘铮福了一福。
“刘大人辛苦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让刘铮心里的火气找到了一个出口。
“苏姑娘!你可知私藏军械是何等大罪?如今人赃并获,你……”
“大人误会了。”苏晚棠打断了他,“这些军械,自然该由大理寺和宗人府会审,给陛下一个交代。只是……”
她话锋一转,指了指清单上的紫貂皮。
“这批皮货,臣女却要厚颜向大人讨要了。”
“什么?”刘铮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瞒大人,”苏晚棠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前几日,长公主殿下亲下钧旨,命臣女所在的锦绣阁,为她赶制一件秋猎用的紫貂大氅。臣女正愁没有顶级的皮料,没想到,竟是长公主殿下自己,早就为臣女备下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诚恳。
“还请刘大人行个方便,将这批紫貂皮,发还给锦绣阁。否则,若是误了给长公主做衣裳的工期,这个罪责,臣女可担待不起。”
书房里,一片死寂。
刘铮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活了六十年,从未见过如此颠倒黑白,却又偏偏让人无法反驳的**之言!
这哪里是讨要,这分明是当着他的面,将一盆最脏的污水,狠狠泼回了长公主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太子。
赵恒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刘铮瞬间明白了。
他今天,就是一把刀。
一把被人递出去,捅了长公主一刀的刀。
可他心甘情愿。
“好!”刘铮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既然是为长公主殿下办事,本官自当行个方便!来人!”
他对着门外大喝。
“将查抄的皮货,即刻装车,送到锦绣阁!”
“不必了。”苏晚棠再次开口。
“直接送到长公主府吧。”
她浅浅一笑。
“告诉长公主府的人,就说锦绣阁的苏掌柜,已经收到了殿下送来的‘大礼’。这便将皮料送去,请殿下亲自查验,看看尺寸,是否合心意。”
半个时辰后。
一辆从城东货栈驶出的马车,在御史台官差和太子府侍卫的双重“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停在了长公主府的门前。
一只巨大的木箱,被抬了下来,重重地放在了府门正中央。
箱子上,还贴着御史台的封条。
消息传到内院时,赵蕴正因为派去“提醒”苏晚棠的人迟迟未归而心烦意乱。
当她听到“御史台”、“太子府侍卫”、“查抄的皮货”这几个字眼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踉跄着冲到前院,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刺眼的木箱。
“公主殿下,”太子府的侍卫长面无表情地高声唱喏,“锦绣阁苏掌柜,特将您为秋猎大氅准备的皮料送回。请您过目查收。”
赵蕴死死地盯着那只木箱,身体里的血液,一寸寸变冷。
她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惊慌。
只剩下一种被巨兽扼住咽喉的,冰冷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