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法医,亲手解剖过无数尸体。今天解剖台上躺着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切开他胃袋的瞬间,手术钳夹出一张被腐蚀的字条。上面是熟悉的笔迹:“下一个是你。”手机震动,陌生号码发来最后一条信息:“喜欢我准备的礼物吗?”更衣室的衣柜突然弹开,里面是——一张为我量身定制的解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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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锈钢解剖台的冰冷,透过薄薄的手术服,缓慢地、固执地渗入我的骨头里。无影灯投下过分清晰的光芒,将台面上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包括林涛那张失去所有表情的脸。氧气面罩留下的苍白压痕还固执地印在他口鼻周围,像一道屈辱的封印。我握着解剖刀的手,指尖抵着冰冷的金属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同样的青白。手很稳,数十年职业浸淫带来的、近乎本能的稳定。可胸腔里,那颗属于陈默、属于林涛四十年老友的心脏,正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攥紧、揉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酸楚的剧痛。
“死者林涛,男,五十二岁……”我开口,声音是另一种平稳,在空旷的、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死亡特有甜腥味的空间里响起,例行公事般地对着录音设备陈述。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碾过喉咙,带着铁锈的涩味。我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因长期酗酒而略显松弛的皮肤,扫过他微微鼓胀的腹部——一个不合时宜的啤酒肚,曾是我们酒桌上互相调侃的永恒主题。昨天下午,他还拍着这个肚子,嚷嚷着要我请客吃新开的那家川菜馆,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此刻,它只是一具需要被打开的皮囊。冰冷的刀锋抵上皮肤,沿着胸骨中线,划开一道精准、笔直的切口。皮肤、皮下脂肪、肌层……一层层分离。黄白色的脂肪组织翻卷开来,露出下面暗红色的肌肉纹理。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骤然浓郁,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诞。我像一个最精密的机械,剥离胸骨,暴露腹腔。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下刀,都像是在切割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胃袋暴露出来,像一个过度充气的、油腻的深色口袋,沉甸甸地坠在腹腔里,形态异常膨大。这不对劲。林涛昨晚确实喝了酒,但绝不至于到这个程度。我用组织剪小心地剪开贲门部坚韧的环形肌,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气味猛地冲出——高度白酒的辛辣、胃酸的酸腐、还有……食物过度发酵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恶臭。强忍着翻腾的胃液,我探入长柄手术钳,在粘稠滑腻的内容物中仔细探寻。指尖隔着冰冷的金属,传来一种异常的触感——不是未消化的食物残渣那种软烂,而是一种坚韧的、带着边缘的异物感。
镊尖小心翼翼地夹住了它,缓缓抽出。一团被胃液和食糜浸泡得发黑、边缘已经严重腐蚀糜烂的纸团。我用生理盐水小心地、反复地冲洗掉附着其上的污秽。纸团在托盘里缓缓展开,摊平。它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像一片风干的枯叶。上面模糊的字迹,是用某种深色的、可能是血迹的液体写就,被胃酸侵蚀得断断续续,笔画边缘晕染开去。
但我认得出来。
每一个扭曲的笔画走向,每一个收笔时习惯性的小勾,都刻在我的记忆里,如同他拍在我肩膀上那爽朗大笑的力度。
“下一个是你。”
字迹是他自己的!是林涛的笔迹!
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一片空白。眼前解剖台上冰冷的景象,无影灯刺目的白光,托盘里那张来自地狱的纸条……所有的画面都在剧烈地摇晃、旋转、扭曲。胃部猛地痉挛,一股灼热的酸液直冲喉咙。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同样冰冷的器械推车上,金属托盘“哐当”一声巨响摔落在地,手术器械四散飞溅,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解剖室里炸开,尖锐得刺耳。我死死捂住嘴,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压下那股灭顶的呕吐欲望和眩晕。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手术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林涛最后那通电话里沙哑疲惫、欲言又止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疯狂地在我耳边回放:“老陈……我可能……惹上**烦了……那案子……水太深……你……”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我的太阳穴。
“陈主任!您没事吧?”助手小张惊恐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
“出去!”我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狂暴,“谁都别进来!出去!”门外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回荡。我扶着器械推车冰冷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下一个……是我?林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忍受着胃酸烧灼的痛苦,吞下了这张警告?他惹上的“麻烦”,那潭深不见底的“水”,已经要蔓延到我身上了吗?那张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灼烧着我的神经。我猛地直起身,几乎是扑到解剖台边,无视那片狼藉,戴上新的手套,用镊子粗暴地翻动着林涛胃里剩余的内容物。更多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大量高度白酒的痕迹……没有其他纸条了。我的目光扫过他**的、被打开的内脏,扫过皮肤表面——除了几处陈旧的、无关紧要的擦伤,没有任何新鲜的外伤痕迹。窒息?中毒?那张纸条本身,就是最恐怖的凶器。它是预告,是嫁祸,还是……林涛用生命传递的最后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进更衣室。冰冷的白瓷砖墙,一排排墨绿色的铁皮衣柜,空气里是消毒水和陈旧汗味混合的气息,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把沾满污迹和死亡气息的手术服粗暴地扯下,连同手套一起扔进回收桶。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我一遍又一遍地搓洗双手,指甲缝,手腕,用力得皮肤发红发痛,仿佛要洗掉的不是血污和气味,而是那四个字带来的冰冷黏腻的死亡触感。水声在寂静的更衣室里显得格外喧嚣。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和一丝……惊惧。这张脸,会是下一个躺在冰冷解剖台上,任由刀锋划开皮囊的对象吗?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沉闷的嗡鸣在空旷的更衣室里被放大,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屏幕亮起,一个从未见过的、怪异的号码,像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简短冰冷的文字,带着绝对的恶意,跳了出来:
“喜欢我准备的礼物吗?”
冰冷的字句像毒蛇的芯子,舔过我的脊椎。我猛地攥紧手机,指关节几乎要捏碎那坚硬的塑料外壳,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礼物?那张来自林涛胃里的死亡预告?还是……我骤然转身,锐利如解剖刀的目光瞬间刺向身后那一排排沉默矗立的墨绿色铁皮衣柜。它们像一排排墓碑,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散发着陈旧金属和尘埃的味道。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目光如探针般扫过每一扇柜门,锈迹、划痕……当扫到最角落、我那个标记着“陈默”的衣柜时,瞳孔猛地收缩!
那扇柜门……没有完全关严!
一丝极其微小的缝隙,在柜门和柜体之间,透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这不对!我有着近乎强迫症的严谨,每次离开,都会确认柜门锁死。一丝寒意,比解剖台的金属更冷,瞬间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痛。我屏住呼吸,脚步无声地移动,如同接近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诡雷。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手术服布料。更衣室,除了冰冷的金属,没有任何武器。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柜门把手,那金属的寒意仿佛能刺入骨髓。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扇沉重的铁皮柜门狠狠拉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新鲜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冷冽的金属腥气,如同实体般扑面砸来!瞬间冲入鼻腔,呛得我眼前发黑,胃部再次剧烈地抽搐。
柜内空间被彻底改造过。
原本挂衣服的横杆、层板,全部被粗暴地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狭长、泛着不锈钢特有寒光的平台——一张微型的、量身定做的解剖台!台面的大小,恰好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躺下。冷光源被巧妙地固定在柜顶两侧,惨白的光束精准地投射在台面中央,形成一片刺目的、等待被献祭的区域。台面边缘,甚至冰冷地摆放着几件物品:一柄闪着寒光的全新解剖刀,刀尖凝着一点冷光;一把擦拭得一尘不染、能轻易剪断肋骨的骨剪;还有一副橡胶手套,随意地搭在冰冷的金属边缘,像一只等待被填充的、苍白的断手。
量身定制。为我。
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彻底冻结,又在下一秒被点燃!恐惧像冰锥刺穿心脏,随即被滔天的怒火焚烧。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柄解剖刀上,刀面映出我扭曲变形的脸孔,以及身后更衣室空洞的视野。那冰冷的刀锋,仿佛下一秒就要切开我的皮肤,剖开我的胸腔,取出我那颗仍在疯狂跳动的心脏。下一个……是我。林涛胃里的字条,衣柜里的祭台。这不是警告,这是宣判!是仪式开始的宣告!
“谁?!”我的吼声嘶哑破裂,带着血腥味,猛地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又无力地反弹回来,消散在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死寂里。更衣室门外走廊深处,似乎传来极其轻微、如同错觉般快速远去的脚步声。嗒…嗒…嗒…轻得像猫,快得像幽灵。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转身就要朝那声音消失的方向扑去,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奔流。
就在身体即将冲出更衣室门口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那微型解剖台惨白光束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反光点。就在那柄解剖刀的刀柄末端,一个几乎与金属融为一体的微型装置——一个针孔摄像头!
我的动作硬生生僵住,沸腾的血液瞬间凉透。那只窥视的眼睛,那只无处不在的眼睛!它正冷冷地看着我,看着我的恐惧,我的愤怒,我此刻所有的崩溃与狼狈。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那无形的注视下收缩。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衣物。扑出去?正中下怀?把背后暴露给这个布置好祭坛的疯子?
巨大的、冰冷的惊悚感攫住了我,比解剖刀更锋利。脚步钉在原地,身体因极度的愤怒和强行压抑的冲动而微微颤抖。镜子里,我的脸色灰败如死人。那只藏在刀柄后的眼睛,像深渊的凝视,锁定了我。下一个……是我。祭品已就位,仪式……开始了。
我在好友林涛的胃里发现了写给我的死亡预告。更衣室衣柜里,凶手为我量身定制了解剖台。当我发现解剖刀柄上闪着红光的微型摄像头时,手机震动。屏幕上跳出林涛生前最后调查的案子编号——那案子我亲手归档为“意外”。衣柜深处,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静静躺着:照片上是二十年前的我和林涛,中间站着笑容灿烂的死者。而照片背面,是林涛潦草的字迹:“我们错了,老陈。他不是意外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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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空气死死堵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刀片。那只微型摄像头,针尖大小的红光在刀柄末端无声地闪烁,像一颗凝固的血珠,像恶魔不怀好意的独眼。它粘在那里,冰冷地、贪婪地摄取着我脸上每一寸因惊骇而扭曲的肌肉,每一次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我的血液在沸腾的愤怒和刺骨的寒意之间反复拉扯,几乎要把血管撑爆。扑出去?门外那幽灵般的脚步声早已消散无踪,追出去除了把自己暴露在更空旷的危险里,毫无意义。更可能,那声音本身就是诱饵,引我离开这个精心布置的祭坛,踏入另一个未知的陷阱。
我死死盯着那点红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理智在尖叫:不能碰!任何触碰都可能留下痕迹,破坏可能的物证,甚至可能触发某种未知的警报或装置。但另一个声音,被羞辱和狂怒点燃的声音,在脑海里咆哮:毁掉它!抠掉那只窥视的眼睛!把它碾碎在脚下!
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流冲撞,冲击着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的右手,那握着解剖刀切开过无数死亡真相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缓缓抬起。指尖带着残留的福尔马林和死亡的气息,带着冰冷的汗意,一点点,极其缓慢地,伸向那柄为“我”准备的、闪着寒光的解剖刀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指尖。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点令人作呕的红光时——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毫无征兆地疯狂震动起来!
嗡——嗡——嗡——
沉闷的嗡鸣在死寂的更衣室里炸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狂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催促。我浑身猛地一僵,伸向刀柄的手触电般缩回。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恐惧瞬间压倒了愤怒,冰冷的汗水沿着脊椎沟壑蜿蜒而下。
是谁?那个幽灵?那个躲在暗处欣赏我崩溃的疯子?他还要说什么?是新的嘲弄,还是……宣判?
我猛地掏出手机,屏幕刺目的白光在昏暗的更衣室里亮起,照亮我惨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屏幕上,没有名字,没有那个诡异的乱码号码。
只有一串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数字。
“C-0721”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刺伤。这串数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大脑深处,瞬间冻结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C-0721。
档案室灰尘弥漫的金属架,标签剥落的蓝色硬壳卷宗。一年零三个月前。一场发生在城郊废弃化工厂的高处坠落。死者,一个叫孙志强的中年男人,化工厂原技术员,因工伤被辞退多年。现场勘查报告写得清晰无比:醉酒,失足,从锈蚀的维修平台跌落,后脑撞击下方堆积的废弃金属构件,当场死亡。血迹喷溅形态、坠落角度、死者体内超标的酒精浓度……所有物证链条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一个结论——意外。那份报告,是我亲手签的字。是我,陈默,在结案意见栏里,用那支用了多年的黑色墨水笔,沉稳地写下:“排除他杀,意外死亡。”
那份卷宗,此刻像一块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巨石,轰然砸在我的意识里。林涛!他最后那通电话里沙哑疲惫的声音再次尖锐地刺穿耳膜:“老陈……我可能……惹上**烦了……那案子……水太深……你……”他说的“那案子”,就是C-0721!他一直在偷偷调查这个早已被我亲手盖棺定论的“意外”?
寒意,比解剖室的冷气更甚,瞬间浸透四肢百骸。那张来自林涛胃里的字条——“下一个是你”——此刻被赋予了新的、更加狰狞的含义。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更因为我亲手“终结”了那个案子。我成了掩盖真相的一部分?或者,我本身就是那“深水”中的一环,而林涛的追查,触碰到了某个致命的开关?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那串冰冷的数字“C-0721”,大脑却在疯狂地回溯、检索。孙志强……那张因为长期酗酒和失忆而浮肿麻木的脸……家属悲痛但认命的哭嚎……卷宗里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照片……当时,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被我忽略了?林涛,他又发现了什么?是什么让他觉得“水太深”?深到足以让他用生命传递警告,深到足以让幕后的黑手,用如此极端而“专业”的方式来恐吓、清除我这个当年的法医?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酸涩。我猛地抬手捂住嘴,压抑着干呕的冲动。就在这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敞开的、散发着福尔马林恶臭的衣柜深处。
惨白的冷光源,精确地投射在微型解剖台冰冷的金属表面,反射出刺目的光斑。在光斑边缘,解剖台靠近柜壁的角落里,光线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微阻挡、折射了一下。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扁平的轮廓,半掩在冰冷的不锈钢边缘投下的阴影里。不是器械,不是手套。像是一张……纸片?
心脏又一次被无形的手攥紧。一种更加不祥的预感,混合着强烈到无法抗拒的探究欲,驱使我。我甚至忘记了那只还在闪烁的摄像头眼睛,忘记了门外可能存在的幽灵。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个阴影角落里的异物攫住了。身体几乎是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回衣柜前。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熏得我眼睛刺痛。我屏住呼吸,指尖因为冰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角落,避开解剖台冰冷的边缘,用指甲极其轻微地捻住那个扁平物体的一角。
触感是纸。有些脆,带着旧纸张特有的、略微粗糙的质感。
我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边缘已经磨损卷曲,颜色褪得厉害,蒙着一层岁月的灰翳。照片上,是三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背景是模糊的绿树和阳光,洋溢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有些傻气的蓬勃朝气。
左边,是我。年轻了至少二十岁的陈默,头发浓密,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脸上带着尚未被死亡和福尔马林浸透的青涩笑容,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
右边,是林涛。同样年轻,瘦得像根竹竿,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一只手用力箍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夸张地比着“V”字手势,笑容灿烂得晃眼,眼睛里闪着光。
而中间,被我和林涛亲热地夹在中间,笑得最灿烂、露出一颗小虎牙的那个年轻人……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只剩下令人眩晕的冰冷和耳鸣。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在剧烈晃动、扭曲、褪色。
是他。
孙志强。
那个一年零三个月前,从化工厂高处“意外”坠落,后脑开花,尸体由我亲手检验,最终被我亲手归档为“意外死亡”的孙志强!
照片上,他那张年轻、充满生气、带着小虎牙的脸,与记忆中尸检台上那张浮肿、青紫、因撞击而变形的脸,在眼前疯狂地重叠、撕裂、再重叠!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像两只巨手,狠狠扼住了我的喉咙。二十年前?阳光?笑容?我们……我们认识?我认识他?林涛也认识他?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我毫无印象?为什么在接手C-0721案时,面对卷宗里孙志强的照片,我没有任何熟悉感?!
大脑一片混乱的轰鸣,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颅内疯狂振翅。我死死捏着这张泛黄的照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照片的边缘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肉。就在这时,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了照片的背面。那里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是……书写留下的压痕?
我猛地将照片翻转过来。
背面,是几行用蓝色圆珠笔匆匆写就的潦草字迹。墨水有些洇开,笔画因为急促而显得凌乱、颤抖,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每一个扭曲的笔画,都刻骨铭心地熟悉。
是林涛的笔迹!
“我们错了,老陈。他不是意外死的。”
“我们错了……”这三个字像三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入我的脑海。我们?我和林涛?我们做了什么?二十年前?和孙志强有关?
照片从我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叶,飘向冰冷的地面。它翻转着,最终背面朝上,那几行触目惊心的字迹,如同诅咒的符文,清晰地烙印在布满灰尘的瓷砖上。
“我们错了,老陈。他不是意外死的。”
耳畔,是林涛最后那通电话里,电流杂音也无法掩盖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那案子……水太深……”眼前,是解剖台上他空洞的脸,是他胃里那张被腐蚀的、写着“下一个是你”的纸条。
下一个是我。
不仅仅是因为林涛的死,不仅仅是因为我签了C-0721的结案报告。
更因为二十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那张照片里我们三个勾肩搭背的笑容背后,藏着足以在二十年后索命的、我们亲手埋下的……祸根。
衣柜深处,那只摄像头冰冷的红光,依旧在无声地闪烁,像一个沉默的、知晓一切的见证者。祭台已经备好,旧日的亡魂裹挟着深不见底的秘密,从泛黄的照片里爬出,冰冷的指尖,已经搭上了我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