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像是深秋里沤烂在地里的枯叶,混杂着终年散不去的苦药味。
苏琬觉得自己像是一截即将燃尽的烛泪,瘫软在侯府这张雕花的紫檀大床上。
光线昏暗,重重叠叠的帷幔垂下来,像是一张巨大,灰蒙蒙的网,将她困死在这一方名为“侯门主母”的窄小天地里。
耳边有人在哭。
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仿佛被撕裂般的嘶哑,断断续续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不仅不让人感动,反而让她觉得吵。
一只手紧紧攥着她枯瘦如柴的手指。
那只手很大,掌心滚烫,却有些颤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是萧璟。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把这京城搅得翻天覆地的男人,此刻正跪在她的脚踏边,把头埋在她的掌心里,像个找不到归路的孩子。
苏琬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只能看见他鬓角刺眼的白发。
“阿琬……”
他在唤她,声音里裹着令人心惊的绝望,
“别走……是我错了……你别走……”
错了?
苏琬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浑浊的咕噜声。
这四十年,他在外是权倾朝野的侯爷,在内是偏执疯魔的丈夫。
他用一种近乎窒息的控制欲,将爱变成了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割着她的肉。
他以为这是深情,她却只觉得恶心。
她这一生,不过是想要一份体面。
年少时家道中落,她如履薄冰,只想求一个安稳的屋檐,一碗热饭,一件不被人戳脊梁骨的衣裳。
可命运却把她扔进了萧璟的怀里,扔进了这侯府的烈火油烹之中。
她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维持了一辈子的端庄贤淑,到头来,身体垮了,心也枯了,只剩下一具被荣华富贵裹着的空壳。
手背上忽然感到一阵温热的湿意。
那是萧璟的眼泪。
苏琬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不是因为心疼,而是一种极其荒谬的错位感。
那个曾经哪怕断了腿都不肯皱一下眉头的男人,那个总是用下巴看人,满嘴嘲讽的男人,现在却在哭求她不要死。
何必呢?
这场婚姻,本就是两个溺水者的互相折磨。
她把他当做上岸的浮木,他把她当做私有的禁脔。
谁都看不起谁,谁都离不开谁。
“萧璟……”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刮了一下,指甲划过他粗糙的皮肤,像是最后一次划清界限。
放过我吧。
也放过你自己。
如果有来生……
苏琬的意识开始涣散,那股陈腐的药味逐渐远去,身体变得轻盈,像是飘向了高空。
如果有来生,我不想要这令人窒息的“爱”,也不想要那虚伪的“恩”。
我只要……
我自己。
……
“哗啦——!”
冰冷。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水流像是无数只无形的手,疯狂地拉扯着她的四肢,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
不是死寂的黑暗,而是喧嚣的寒冷。
“救命……有人落水了!”
“是苏家的那个寄住孤女!”
“快!
快去叫世子爷!”
嘈杂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嗡嗡地炸响在耳边。
苏琬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是阴曹地府,而是一片浑浊的池水。
上方,波光粼粼的水面透着冬日惨白的阳光,几个人影在岸边晃动,惊慌失措。
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本能的求生欲让她四肢划动,想要冲出水面。
但下一秒,她所有的动作骤然停滞。
这寒意……
这熟悉的窒息感……
还有岸上那尖锐刺耳的叫喊声……
这是四十年前,永昌侯府的荷花池。
是她命运转折的那个下午。
前世,就是在这里,萧璟跳下来救了她。
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她只能被迫以身相许,从此开启了那段长达四十年的噩梦。
那个男人的怀抱是热的,心却是冷的;
侯府的门第是高的,命却是贱的。
水底的淤泥缠住了她的脚踝,像极了前世那扯不断的因果。
苏琬在水中缓缓闭气,身体随着水波起伏,那双原本充满惊恐的眸子,此刻却冷静得可怕,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幽深寒光。
脑海中,无数的画面疯狂闪回又重组。
上一世的委曲求全,上一世的步步为营,最终换来的是油尽灯枯。
这一世,还要走老路吗?
不。
她在冰冷的水底,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像是一台精密的算盘,飞速拨动着算珠。
嫁给萧璟,是用恩情换婚姻,这是一笔高风险,低回报的烂账。
他的爱是毒药,他的控制是枷锁,这笔买卖,亏得血本无归。
若是……不嫁呢?
若是不做他的妻,而做这侯府名正言顺的……
苏琬猛地睁开眼,眼底没有一丝少女的慌乱,只有历经沧桑后的绝对理智。
如果不嫁给他,利用这场落水,换一个更稳固,更体面,且绝不会被他控制的身份——
养女。
做侯府的养女,借侯府的势,却不必承萧璟的情。
这是一条最高效的体面之路。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入水声在头顶炸响。
一道黑影破开水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她直直冲来。
那是年轻时的萧璟。
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苏琬在水中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来得正好。
既然命运让你再次跳下来,那这一次,你就做我青云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吧。
“哗啦——!”
肺部的空气在一瞬间炸开,苏琬猛地冲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吞咽着寒冷的空气。
喉咙里全是腥涩的泥水味,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上来了!
捞上来了!”
“快!
婆子呢?
拿斗篷来!”
耳边的喧嚣声像是无数只苍蝇在嗡嗡作响。
苏琬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象,就被一只粗暴的大手狠狠地拖向了岸边。
那只手掌心滚烫,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掐进了她的肉里。
没有丝毫怜香惜玉,只有急于甩掉累赘的烦躁。
身体重重地撞在坚硬冰冷的太湖石岸沿上,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咳咳咳……”
苏琬伏在岸边,浑身湿透的罗裙像是一层沉重的铁皮裹在身上,冷风一吹,那股寒意顺着毛孔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真晦气。”
头顶传来一声极度压抑,带着少年特有清越却又充满恶意的低咒。
苏琬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习惯性地缩了一下。
那是前世四十年养成的条件反射,对萧璟怒火的恐惧。
但下一秒,她死死咬住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她抬起头,视线穿过湿漉漉的发丝,看向那个站在逆光处的少年。
十七岁的萧璟。
他一身绯红色的织金锦袍已经被水浸透,那原本象征着富贵与张扬的颜色,此刻却变成了狼狈的深红,贴在他劲瘦的身躯上。
他正黑着脸,一把推开想要上前搀扶的小厮,像是在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用力甩着手上的水珠。
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暴躁。
“苏琬,你想死能不能死远点?”
萧璟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气狠了,
“这荷花池就这么点大,你是瞎了眼还是滑了脚?
非要往深水区跳?”
周围一片死寂。
围观的贵女,公子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出声。
人群中,只有一道幸灾乐祸的嗤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穿着一身葱绿绸衫的颂池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走了出来,目光在苏琬湿透的曲线上肆意打量,嘴里啧啧有声:
“世子爷,您这就不懂了。
人家苏姑娘这哪里是瞎了眼,分明是眼明心亮。”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用一种周围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这侯府的一池春水,可不就等着给苏姑娘洗刷那穷酸气么?
这一跳,若是运气好被世子爷救了,那这肌肤之亲……啧啧,这以身相许的戏码,话本子里可都写烂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几声低低的窃笑。
那些目光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苏琬的身上。
若是上一世,十五岁的苏琬此刻早已羞愤欲死,只会哭着辩解,最后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被迫接受了萧璟的负责,从此低到了尘埃里。
但现在,趴在地上的苏琬,眼底却没有一丝泪意。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些羞辱,每一个字,都是她接下来谈判的筹码。
颂池说得越难听,萧璟表现得越厌恶,她这一局,就赢得越漂亮。
苏琬缓缓撑起上半身,她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她单薄瘦削的脊背,像是一株被暴雨摧折却依然倔强挺立的残荷。
她没有看颂池,也没有看周围任何人,只是用那双被冷水洗得清亮惊人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萧璟。
“世子爷……”
她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您觉得……我是故意的?”
萧璟冷笑一声,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难道不是?
苏琬,收起你那套把戏。
刚才那一瞬间,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是自己松开了抓住栏杆的手。”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哗然。
“天哪,竟然真的是故意的?”
“为了攀高枝,连命都不要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
各种难听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苏琬却笑了。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可那个笑容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凄凉与决绝。
“是啊。”
她轻轻承认了,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萧璟愣住了。
他没想到她会承认得这么干脆,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我是故意的。”
苏琬撑着地面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看着萧璟,一字一顿地说道:
“因为颂公子刚才说,我苏琬寄居侯府,吃侯府的,穿侯府的,就是侯府养的一条狗。
若是想要点脸面,就该早点滚出去,别赖在这里碍眼。”
颂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折扇啪嗒一声合上:“你胡说什么!
我何时……”
“我苏家虽败落,但我父亲生前也是两榜进士,铮铮铁骨!”
苏琬猛地拔高了音量,打断了颂池的话。
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寒风吹得她身形单薄如纸,可她那一身湿透的狼狈,此刻竟生出了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凛冽之气。
“我苏琬今日这一跳,不为攀龙附凤,只为……还恩!”
她死死盯着萧璟,目光灼灼,仿佛要烧穿他的灵魂,
“这一命,抵我在侯府这三年的衣食之恩。
从此以后,我苏琬与侯府,两不相欠!
但我万万没想到……”
她惨然一笑,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悲愤,
“万万没想到,世子爷竟然也觉得,我是那种为了荣华富贵,连廉耻都不要的人。”
萧璟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少女,此刻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狠狠地扎在他的脸上。
那种强烈的反差,让他心头莫名升起一股烦躁,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你……”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的脆响。
“这是在闹什么!
我的儿啊!”
一群仆妇簇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匆匆赶来。
那是永昌侯夫人,卫氏。
卫氏一眼就看到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苏琬,和一脸阴沉站在旁边的萧璟。
她脸色大变,几乎是扑到了萧璟身上,上下摸索:
“璟儿!
你怎么样?
有没有伤着哪里?
快!
快传大夫!”
至于旁边的苏琬,她连余光都没有给一个。
苏琬冷眼看着这一幕母慈子孝。
前世,卫氏也是这样,眼里只有她的宝贝儿子。
后来为了平息流言,卫氏做主让她给萧璟做了妾,还美其名曰“抬举”。
但这一次……
“母亲。”
萧璟有些不耐烦地推开卫氏的手,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苏琬,
“她……她说她是想寻死。”
“寻死?”
卫氏这才转过头,目光凌厉地射向苏琬,声音里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刻薄,
“好端端的,在我的寿宴上寻死?
苏琬,你是存心要触侯府的霉头吗?”
若是以前的苏琬,听到这话恐怕早就跪下请罪了。
但现在的苏琬,只是缓缓抬起头,迎着卫氏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夫人容禀。”
苏琬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字字清晰,
“苏琬命薄,福薄,受不起侯府的深恩,更受不起旁人的折辱。
今日一死未能成,是世子爷仁慈。
但苏琬绝无攀附之心。
这救命之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落在了一脸错愕的萧璟身上。
“这救命之恩,苏琬无以为报。
但若是要我以身相许……”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惊世骇俗的话:
“苏琬宁愿,再跳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