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冷的。它从黑沉沉的天幕里摔下来,砸在脸上,带着初冬的凛冽。云峰城早已沉睡,
只有这条通往城南富户刘府的后巷,还残留着几缕被雨水打得奄奄一息的灯火气息。
青石板被冲刷得油亮,映着天上偶尔撕裂夜幕的惨白电光。我伏在冰湿的屋脊上,
玄色的夜行衣紧贴着每一寸皮肤,像第二层冰冷坚硬的躯壳。
身下瓦片粗糙的棱角透过薄薄的衣料,刺着胸口,每一次心跳都挤压着那份微弱的痛感,
提醒我还活着。活着,为了什么?八年前那个同样冰冷刺骨的雨夜。
李家大宅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也烧穿了我十八岁之前所有的平静。
父亲沾满血的手揉乱我的头发,温热的血顺着发梢滴落,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砸在不知铺了多少年的青石板上。“枫儿,今天就算是为了李家,好好活下去。”为了李家,
为了李家一百五十八条冤魂。风掠过湿透的衣襟,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我微微眯起眼,
下方刘府的庭院布局,清晰得如同用刻刀凿进脑海。
巡逻家丁的脚步声在雨幕中变得沉闷、拖沓,间隔规律得近乎刻板。八个明哨,四个暗桩。
他们的位置,他们的换防间隙,甚至他们铠甲下身躯可能存在的破绽,
都已被这八年时光反复淬炼出的本能精准捕捉。耐心。那个声音又在心底响起,清冷,遥远,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八年前那个篝火旁,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是她把我从云峰城外那条漂着浮尸和血沫的冰冷河水里拖出来。她裹在浓重的黑暗里,
篝火的光只吝啬地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挺直的轮廓,声音却像碎玉敲冰。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记住,我是你师傅。”八年了。我从一个只会发抖的丧家之犬,
变成她手中最锋利的剑。剑锋舔舐过多少人的喉管,我已记不清。
那些亡魂的面孔在记忆里早已模糊成一片扭曲的暗影,
唯有每一次剑刃刺入血肉时那种短暂而粘稠的阻滞感,温热血腥的气息喷溅在脸上的微热,
还有生命瞬间熄灭时那空洞眼神里的最后一点光,顽固地烙印在骨髓深处。“最好的刺客,
永远都是在厮杀中诞生的。”她站在一座陌生小城的城墙上,
望着天边烧得如同李家门前那棵千年枫树般火红的晚霞,声音平淡无波,
像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当有一天,你剑下的枯骨足够为你筑起不朽的丰碑时,
你就是最强的刺客了。”丰碑?我只要仇人的头颅,垒成祭奠李家亡魂的塔。下方的刘府,
就是这座塔最新的、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刘明远。当年那场血洗的执行者之一,
手上沾满了李家亲族的血。杀了他,离那最终的目标,那个端坐龙庭,
一道旨意便碾碎我整个世界的年轻帝王,就更近一步。时间到了。
巡逻队伍刚刚转过庭院东侧的月洞门,脚步声被雨声吞没。西墙根那个最隐蔽的暗桩,
似乎被这连绵的冷雨耗尽了精神,靠着墙角,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就是此刻。
身体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骤然松弛。没有风声,没有衣袂翻飞的响动,
只有雨水打在瓦片上的噼啪声。我的身影融入了檐角浓重的阴影,再出现时,
已如一道贴地疾掠的幽魂,无声无息地滑过庭院角落那片精心修剪过的花圃,
泥水甚至不曾溅起半分。那个打盹的暗桩,喉咙处只留下一点细微得如同蚊蚋叮咬般的红点,
身体便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倒,很快被密集的雨帘覆盖。他至死,
连眼皮都没能再抬一下。指尖的冰冷似乎蔓延到了心脏。我甩掉剑尖上凝聚的一滴血珠,
那点猩红瞬间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心湖只是短暂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旋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杀伐,早已成了本能的一部分。内宅的回廊曲折幽深,
悬挂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将拉长的、扭曲的光影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我的脚步比猫还轻,
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地踩在木地板最不易发出**的位置。目标的位置很明确。
回廊尽头那间灯火最为通明、也最为寂静的书房。那里亮着灯。
一个模糊的人影被灯光投射在窗棂上,微微晃动着,似乎在伏案疾书。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攥住了心脏。那轮廓,那姿态……像极了记忆中某个深夜,
父亲在书房处理云峰城繁杂事务时的剪影。不可能!我用力将这荒谬的联想掐灭。刘明远,
一个刽子手,怎配与父亲相提并论?仇恨的火焰猛地窜起,瞬间蒸干了那点不合时宜的恍惚。
脚步加快,不再刻意掩饰行藏。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里面的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晃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出手!左脚为轴,拧腰旋身,积蓄的力量瞬间爆发。
右脚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紧闭的门栓位置。“砰”一声巨响在风雨交加的夜里炸开,
如同惊雷。门栓断裂,两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猛地向内洞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呼啸而入,
瞬间卷灭了书案上那盏明亮的油灯。黑暗,猛地吞噬了书房。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闪电,
将室内的一切切割成明灭不定、诡异扭曲的片段。
书案后的人影在门被踹开的刹那已惊得站起,此刻正背对着我,
面朝着那扇被狂风吹得噼啪作响的窗户。“谁?!”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惊惶的男声响起。
这声音……不是刘明远!太年轻。也太。刻意了。
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预感顺着脊椎急速爬升。有诈!几乎在念头闪过的同时,
身体已做出反应。我猛地向后急退,意图退出这间骤然变得危机四伏的书房。然而,迟了。
“嗤嗤嗤嗤——!”数道细微却凌厉至极的破空声,从书房两侧巨大的屏风后激射而出!
不是箭矢,是细如牛毛的钢针!在闪电惨白的光芒映照下,针尖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显然淬了剧毒!陷阱!一个针对刺客的完美陷阱!退路被封死,钢针覆盖了所有闪避的空间。
千钧一发,身体的本能再次超越思考。左脚狠蹬地面,硬生生止住后退之势,
整个人借力猛地向前扑倒,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地砖滑了出去!几缕被削断的发丝在眼前飘落。
“笃笃笃笃!”密集的钢针深深钉入我刚刚站立位置后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滑行的身体尚未完全停稳,眼角余光瞥见书案后那个“人影”已闪电般转过身,
手中一抹寒光直刺我扑倒后暴露的背心。速度极快!这绝非普通护卫!我强行拧转腰身,
右手握着的长剑以不可能的角度反撩而上,剑尖精准地撞向袭来的寒光!“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在狭小的书房内爆响,火星四溅。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剑身传来,
震得我手臂发麻。借着这格挡之力,我终于获得了宝贵的调整时间,一个旋身,
单膝跪地稳住身形,长剑横在胸前,急促地喘息着。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芒照亮了书房。
书案后,那个穿着刘明远常服的人,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惨白人皮面具,
只露出一双冰冷、毫无波动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他手中握着一柄狭长的弯刀,
刀身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是饱饮了鲜血。屏风后,脚步声响起。
一个穿着锦缎常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缓缓踱步而出。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手里悠闲地把玩着两颗硕大的铁胆,
发出令人牙酸的“咯棱棱”摩擦声。刘明远。他上下打量着我,如同在欣赏一件新奇的猎物,
目光最终落在我脸上那道自额角划至下颌的狰狞旧疤上。那疤在闪电的光下,更显扭曲可怖。
“啧啧啧。”他咂着嘴,声音里满是戏谑。“果然是你这条李家漏网的小杂鱼。八年了,
终于闻到腥味,忍不住咬钩了?”他踱到那戴面具的替身旁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像是在夸奖一件趁手的工具。“怎么样,李枫?她是不是看起来还不错。”“用李家的剑,
杀李家的人。狗咬狗!哈哈哈哈!精彩!真是精彩绝伦!”李家的剑?李家的……人?
我瞳孔骤然收缩。目光猛地钉在那个戴着惨白面具的人影身上!一股寒意,
比这冬雨更刺骨百倍,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停止了跳动。刘明远得意地笑着,欣赏着我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慢悠悠地继续道:“你以为当年李家那艘在中原漂泊了几百年的大船,真就只留了一个活口,
就漂着你一个活物?呵呵……天真!老子做事,向来喜欢留点有趣的‘后手’。这小家伙,
可是在你家后厨的柴火堆里扒拉出来的,啧啧,当时那眼神,跟你现在一样,
像条要咬人的小狼崽子。”他凑近那面具人,语气带着一种恶毒的亲昵,“告诉他,你是谁?
嗯?”面具人沉默着,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只有那双眼睛,在闪电的光下,
似乎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动手!”刘明远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只剩下阴冷的杀机,
他猛地一指我,对那面具人厉声喝道。“杀了他!用我教你的,用你们李家的剑法!
割下他的头,我将收下你的投名状。”动了。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迟滞。
那柄暗红色的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劈我的面门。刀法迅捷、狠辣,角度刁钻,
更可怕的是其中蕴含的某种冰冷、决绝的意志,仿佛斩断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截枯木。
刀光在闪电映照下,划出一道妖异的弧线。熟悉的轨迹。
是李家剑法中“云断青峰”的起手式。但被扭曲了,充满了阴狠毒辣的变招!
八年的血火淬炼,身体早已形成了最本能的战斗记忆。几乎在对方刀锋启动的刹那,
我的剑也已递出。没有选择格挡,而是以攻对攻。长剑化作一道惊鸿,
点向对方持刀手腕的脉门。这一式“惊鸿照影”,讲究后发先至,攻敌必救。“叮!
”刀剑再次相撞,爆出刺目的火星。对方手腕一沉,刀锋诡异地一旋,竟贴着我的剑脊滑下,
直削我的手指。变招之快,之阴险,远超预料。我手腕急抖,长剑挽起一片寒光,
险之又险地荡开这阴狠的一削。刀锋掠过手背,带起一道**辣的刺痛。“好!好!
”刘明远在一旁看得眉飞色舞,铁胆摩擦得愈发急促。“对!就这样!
让他死在自己家的绝学之下。”面具人的攻势如同狂风暴雨,一刀快似一刀,
刀刀不离我的要害。每一刀都带着李家剑法的影子,却又被刻意扭曲、异化,
充满了刘明远**出来的那股子阴毒狠戾。弯刀的暗红在每一次挥动中都仿佛流动起来,
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书房空间狭小,桌椅屏风成了阻碍,也成了可以利用的屏障。
刀光剑影在狭窄的空间内疯狂绞杀,每一次碰撞都爆出刺耳的锐响和飞溅的火星。
我的剑更快,更精准,更接近李家剑法刚猛迅捷、一往无前的精髓。但对方的刀,
却像附骨之蛆,带着一种不顾自身、只求同归于尽的疯狂。他身上不断添上新的剑痕,
鲜血染红了那身假冒刘明远的锦袍,可他仿佛毫无痛觉,攻势反而更加狂猛。“嗤啦!
”剑锋终于寻到一个微小的破绽,狠狠刺穿了对方持刀手臂的肩胛!鲜血瞬间飙射而出。
巨大的力量带着对方踉跄后退,重重撞在书架上,震落几卷书册。
那柄暗红色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欺身而上,剑尖如毒蛇吐信,直指对方咽喉。
冰冷的杀意凝聚在剑尖。无论他是谁,无论他为何被刘明远控制,此刻,他必须死!
他是刘明远的爪牙,是屠杀李家的帮凶!剑尖距离那惨白面具下的咽喉,只有一寸。
就在这时,面具下那双一直冰冷死寂的眼睛,极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透过面具眼部的孔洞,
那双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致命的一剑狠狠刺穿、搅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痛苦、茫然和某种被尘封已久的巨大恐惧的情绪,
如同火山爆发前的岩浆,在他眼中翻滚、沸腾!刘明远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影子”这反常的、失控的情绪波动,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而我,
就在剑尖即将刺入那脆弱的喉管前,一股源于血脉最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全身!
那是一种超越理智、超越仇恨的本能!在对方眼中情绪翻涌的刹那,
一个被时光掩埋了八年的、带着奶气的称呼,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阿荧——!
”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绝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剑尖,停在距离那惨白面具下咽喉不足半寸的地方,纹丝不动。面具后的那双眼睛,
那翻涌着混乱痛苦情绪的眼睛,在听到那两个字音的瞬间,猛地睁到了极致。
所有的混乱、痛苦、死寂,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轰然炸裂。
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置信的、足以撼动灵魂的震惊。那眼神,像被闪电劈开的深渊,
露出了底下被埋葬了整整八年的东西。一个属于小女孩的、惊惶无助的、被彻底遗忘的自我。
“呃…呃……”极其细微的、破碎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声,艰难地从面具下挤了出来。
“废物!”刘明远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他脸上的得意和戏谑早已被暴怒取代,
扭曲得如同恶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培养、抹杀了所有情感、只知杀戮的“影子”,
竟然会被两个尘封的字眼撼动。这失控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羞辱。“给我杀了他!
立刻!否则我让你……”他的威胁还未出口,异变再生。那面具人,或者说,阿荧。
那双被震惊和某种巨大痛苦攫住的眼睛,猛地转向暴怒的刘明远。那眼神,
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震惊,而是充满了刻骨的、被唤醒的仇恨!如同地狱燃起的业火!
“啊——!!!”一声完全不似人声、饱含了无尽痛苦和暴戾的尖啸,
骤然从面具下爆发出来。这声音撕裂了雨夜的死寂,甚至盖过了隆隆的雷鸣。
她整个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野兽般的姿态,朝着几步外的刘明远猛扑过去。五指箕张,
指甲在闪电光下泛着青黑的色泽,直插刘明远的心脏!
那是一种同归于尽的、燃烧生命本源的疯狂!“孽障!”刘明远惊怒交加,
他显然没料到“影子”的反噬会如此暴烈决绝。仓促间,
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猛地向后急退,同时一直把玩的铁胆脱手飞出,
带着沉重的破空声,狠狠砸向阿荧的头颅。这一下若是砸实,头颅必然爆裂。“不——!
”我的嘶吼淹没在雷声里。身体比思维更快。在阿荧不顾一切扑向刘明远的瞬间。
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完全是本能驱动!手腕一抖,剑光如匹练般卷向那两颗致命的铁胆。
“铛!铛!”两声爆响几乎同时炸开,火星四溅。灌注了内力的铁胆被剑锋狠狠磕飞,
一颗砸穿了旁边的博古架,一件瓷瓶应声碎裂;另一颗则深深嵌入坚实的墙壁。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阿荧扑击的势头已至。刘明远虽然避开了心脏要害,
但阿荧那只灌注了所有恨意的手爪,依旧狠狠插入了他的左肩。五指如同烧红的铁钎,
深深没入皮肉。“呃啊——!”刘明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剧痛让他脸上的肥肉疯狂抽搐。
一击得手。阿荧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
那张惨白的人皮面具在剧烈的动作下,终于从一侧滑脱,露出了面具下的半张脸。
闪电惨白的光芒,如同一柄无情的刻刀,瞬间将那张脸清晰地刻进我的眼底。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又被无数道惊雷狠狠劈碎。脸上布满污垢和干涸的血迹,
但依旧能看出原本清秀的轮廓。一道狰狞的、几乎贯穿了整张左脸的陈旧剑疤,
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从额角一直撕裂到下颌,将少女本该柔美的线条破坏殆尽。疤痕扭曲着,
在闪电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然而,
真正让我血液瞬间凝固、灵魂都被冻僵的,是那双眼睛下方,
靠近颧骨的位置——一片指甲盖大小、形状如同三瓣枫叶的暗红色胎记!八年前,
那个总是躲在我身后,扯着我衣角,怯生生叫着“枫哥哥”的小女孩。那个在李家覆灭之夜,
本该一同葬身火海的小妹——李荧!“阿荧……真的是你……”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巨大的狂喜和灭顶的悲痛如同两条狂暴的恶龙,
在胸腔里疯狂撕咬,几乎要将我整个人撕裂。她竟然还活着。
活成了仇人手中最锋利、也最悲哀的武器!刘明远捂着鲜血狂涌的左肩,
剧痛和暴怒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怨毒的目光死死盯在倒下的阿荧身上,又猛地转向我,
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小杂种!都是你!我养了你这么多年,把你培养成锋利的剑,
你居然想杀我,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下的毒!给我去死——!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淬毒的短匕,不顾肩头的重伤,如同受伤的狂兽,
带着同归于尽的凶悍,朝我和阿荧猛扑过来。匕首划破雨幕,带起一道幽蓝的冷光。
我甚至没有看他。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识,都聚焦在那张布满伤痕、印着枫叶胎记的脸上。
看着她空洞绝望的眼睛里,似乎因为我那一声呼唤,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
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光。那光里,是八年前被强行剥离的惊恐、委屈。
刘明远的匕首,带着腥风,已刺到我胸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
如同从最浓重的夜色中凝结而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刘明远扑击的路径上。玄色的衣衫,
与黑暗融为一体。脸上,依旧覆盖着那条我看了八年也未能窥见其后的黑色纱巾。
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双眼睛,此刻不再是往日的古井无波,
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冰冷的决绝,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甚至还有……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她没有看我,
目光落在刘明远那张因暴怒和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
没有拔剑,只是看似随意地抬起了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如同拈花般轻轻一拂。
“噗!”一声轻响,细微得如同绣花针刺破锦缎。刘明远狂猛扑击的身形骤然僵住,
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凝固了,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手中的淬毒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咽喉。
那里,没有伤口,没有血痕。只有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点。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眼中的凶光迅速熄灭,
被死亡的灰白彻底覆盖。肥胖的身体晃了晃,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砸倒在地,溅起一片泥水,
再无声息。一招。轻描淡写。云峰城最有权势、最阴狠毒辣的刘明远,就此毙命。
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她缓缓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无形劲气震动的余韵。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我。黑纱巾下的面容无法窥见,但那双眼睛,穿透了雨幕和八年的时光,
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李枫。”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是记忆中的清冷,
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秋风吹过枯叶。“现在,你懂了吗?”懂?懂什么?
我抱着怀里气息微弱、身体冰冷得如同尸体的阿荧。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
却执着地、努力地聚焦在我的脸上。那枫叶胎记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刺眼。八年。
整整八年。我像一个被仇恨驱动的傀儡,跟着她,走过尸山血海。我以为我懂什么是剑,
懂什么是杀戮,懂什么是复仇。她用最残酷的方式打磨我,告诉我耐心,
告诉我枯骨铸就丰碑。我以为我离目标越来越近,手中的剑越来越利。可此刻,
抱着奄奄一息的妹妹,看着地上刘明远尚有余温的尸体,听着她这句“懂了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所有的“懂”,
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碎成了齑粉。“她……”我低头看着怀中阿荧苍白如纸的脸,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怎么会……”“她中毒已深,来不及了。
”师父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黑纱巾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你早就知道她在这里?”她的目光扫过阿荧脸上那道狰狞的剑疤。
“刘明远找到她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回头救援。我只能护住一个人,刘明远的势力太庞大,
如果不是因为站错队,暂时失了势,我们没有机会能杀了他。”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
穿透了雨幕,也穿透了我灵魂的壁垒。“仇恨铸就的剑,再利,也只能斩出更多的仇恨。
唯有懂得放下,你的剑,才真正属于你自己。”她顿了顿,
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你父亲……当年求我带走你时,唯一的要求,
就是希望你能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而不是……被仇恨吞噬的厉鬼。”父亲……求她?
八年前雨夜的血色记忆再次翻涌上来。父亲沾满血的手揉乱我的头发,
温热的血顺着发梢滴落……原来,他早已预见了这条路的尽头是绝望。原来,
他拼尽全族性命,换来的不是一把复仇的利刃,而是希望我能“活下去”!
“呃……”怀中的阿荧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阿荧!
”我所有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心脏。嘴角处一丝丝鲜红渗出,
被刘明远铁胆劲风扫过的内腑显然也受了重创,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撑住!阿荧!
哥哥在这里!哥哥带你走!”我语无伦次,开始翻找身上所有的灵丹妙药,喂到她的嘴里。
温热的血却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涌出。“没用了。”师父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平静得近乎残酷。她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雨水顺着她玄色的衣角滴落。“心脉已碎,
毒入脏腑。能撑到现在,已是……执念。”她蹲下身,
伸出左手——那只方才轻描淡写便终结了刘明远的左手。她的手指极其稳定,
轻轻搭在阿荧的手腕上,片刻后,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不!不会的!阿荧!你看看我!
我是哥哥!”我嘶吼着,徒劳地想要唤醒她涣散的意识。阿荧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眸子,此刻灰蒙蒙的,
如同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没有怨恨,
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解脱。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彻底吞没。但我听清了。
“……哥……我好想你……”最后一个音节,如同断线的风筝,消散在凄风冷雨之中。
她眼中的那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身体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
也迅速被冰冷的雨水带走。“阿荧——!!!”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
撕裂了雨夜的天空,久久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刘府庭院。我紧紧抱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巨大的悲痛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胸口,
痛得我无法呼吸,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庭院里的血迹,却怎么也冲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
刘明远的尸体歪倒在泥水里,那张阴鸷的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惊怒。阿荧静静地躺在我怀里,
脸上的剑疤和那枚小小的枫叶胎记,在闪电的映照下,构成一幅无比凄厉又无比安谧的画面。
师父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一尊融入雨夜的雕像。黑色的纱巾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垂着。
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庭院角落那棵在风雨中飘摇的、叶片几乎落尽的枫树上。树干虬结,
枝桠在电光中伸展,如同向苍穹无声控诉的臂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
也许是一个世纪。怀中身体的冰冷彻底刺穿了我的麻木。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