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巨大的沙盘上,代表北狄狼骑的黑色小旗,如同跗骨之蛆,密密麻麻地围困着代表镇北军的红色小旗。象征着补给线的位置,空空荡荡。
“将军!”副将韩肃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一丝绝望,“不能再等了!派出去催粮的三拨人马,全都没了音讯!后方……后方根本没人管我们死活!兄弟们……兄弟们快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不用狄人打过来,我们自己就……”
“哗啦——!”
韩肃的话被一声刺耳的脆响打断。谢停舟手边那个粗瓷茶碗,被他失控的力道捏得粉碎!锋利的瓷片深深扎进他的掌心,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沙盘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沙盘上那一片象征绝地的红色,胸膛剧烈起伏,喉结滚动,发出困兽般的低喘。那深陷的眼窝里,除了暴戾,更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沉郁的痛苦。这三年,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北境的血与火中疯狂冲杀,用无数敌我的尸骸堆积着冰冷的功勋,试图用战场的喧嚣填满每一个夜晚的空洞。
可那场映红京城夜空的大火,那焦黑扭曲的玉佩,那片染血的桃红布片,还有她最后那双死寂冰冷的眼睛……却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一个血战的间隙、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啃噬着他的灵魂。他不敢停,不能停,仿佛只要停下,就会被那无边的悔恨和空洞彻底吞噬。
“粮草……”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会亲自去断云谷。”那是附近唯一有可能找到食物、但也最易被伏击的险地。这几乎是自杀的命令。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将领都垂下了头,没人敢应声,也没人能反驳。绝望的气息弥漫得更浓了。
就在这时!
“报——!!!”
凄厉的嘶喊声撕裂了帅帐内凝滞的空气!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头盔歪斜,脸上布满血污和极致的恐惧,声音都变了调:
“将军!不好了!北狄……北狄人的援军!黑压压一片!打头的……打头的是‘鬼面军’!还有……还有他们的军师!那个……那个穿白狐裘的!”
“鬼面军”三字一出,帐内温度骤降!连久经沙场的老将都骇然色变!那是北狄王庭最神秘、最恐怖的王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而他们的军师……那个三年前横空出世、一手将原本一盘散沙的北狄诸部拧成一股可怕力量的神秘人物,更是所有北境将士的噩梦!神出鬼没,算无遗策,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谢停舟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轰然巨响。他死死盯着那斥候,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厉芒,混合着震惊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凶狠:“看清了?!”
“看清了!千真万确!”斥候声音发颤,“帅旗是黑底金狼头!阵前……阵前立着一杆大纛,下面……下面就是那个军师!骑着照夜玉狮子马,戴着面具,穿着白狐裘!狄人……狄人都在喊‘焚烬军师’!”
焚烬军师!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裹挟着寒冰的惊雷,狠狠劈在谢停舟的天灵盖上!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帐外的铅云还要灰败!那个神秘的北狄军师,竟然亲临雁回关!而且是在他们粮尽援绝、士气崩溃的此刻!
“传令!”谢停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压下了所有恐惧,“全军!披甲!备战!死守营寨!违令者,斩!”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沉闷的号角声呜咽着响起,如同垂死的哀鸣。整个镇北军大营像一头被惊醒的、遍体鳞伤的巨兽,在饥饿和绝望的深渊中,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的咆哮,挣扎着,试图竖起它早已折断的獠牙。
谢停舟一把抓起沉重的佩刀,大步冲出帅帐。寒风如同冰刀,狠狠刮在他布满伤痕的脸上,那道贯穿眉骨的疤痕隐隐作痛。他翻身上马,赤焰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
他勒马立于营寨最高的瞭望台下,目光如鹰隼般投向远方。
地平线上,黑色的潮水正汹涌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面猎猎狂舞的巨大黑旗!旗面不知用什么材质织就,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上面用浓烈的金线绣着一只狰狞咆哮的狼头,獠牙毕露,凶戾之气扑面而来,正是北狄王庭的王旗!
紧随王旗之后,便是令整个北境闻风丧胆的“鬼面军”!他们人数并不算极多,但阵列森严,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每一个骑兵都覆着造型狰狞的黑色鬼面头盔,只露出冰冷无情的眼睛。坐下战马也披挂着精铁打造的黑色马甲,奔跑起来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死亡气息。他们所过之处,连风似乎都变得凝滞而肃杀。
在这片象征死亡的黑色洪流最前方,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照夜玉狮子马格外醒目。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一身纤尘不染的白狐裘,在萧瑟的秋风中翻涌如雪浪,与周围肃杀的黑色铁甲形成极致而诡异的对比。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纯银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峭的下颌和一双……一双深不见底的、平静无波的眼睛。那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扫视着镇北军摇摇欲坠的营寨,如同神祇俯瞰蝼蚁的挣扎,没有轻蔑,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漠然。
正是传说中的“焚烬军师”!
在“焚烬军师”身后半步,并行着一匹高大雄健的纯黑骏马。马背上是一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豪放的年轻狄人将领。他身披华丽的镶金狼头铠甲,手持一柄巨大的弯月长刀,正是北狄王庭最勇悍的王子,赫连灼。此刻,这位以暴烈著称的王子,望向身前那抹白色身影的目光,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狂热与敬畏。
北狄大军在距离镇北军营寨约一箭之地外,缓缓停下。黑色的潮水瞬间凝固,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之海,唯有那面狰狞的狼头王旗在风中狂舞,发出猎猎的声响。
死寂。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
镇北军营寨的寨墙上,每一个士兵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饥饿、疲惫、恐惧……种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压垮他们最后的神经。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那抹幽灵般的白色身影,如同看着来自九幽的索命使者。
谢停舟的手死死按在冰冷的刀柄上,掌心被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黏腻的鲜血顺着刀鞘滑落。他同样死死盯着那个白狐裘的身影,那道冰冷的银质面具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张脸?是怎样的心智,能在三年间将北狄诸部整合成如此可怕的战争机器?又是怀着怎样的目的,选择在镇北军最虚弱、最绝望的时刻,亲临这雁回关外?
就在这时,那抹白色的身影,缓缓抬起了手。
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狂野的呼号。整个北狄军阵,如同一个精密的杀戮机器,随着那只看似纤弱的手势,瞬间发动!
鬼面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沉默地裂开一道缝隙。后方,数排身强力壮的狄人士兵猛地掀开覆盖在巨大器械上的厚重油布!
一架架结构复杂、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型弩车显露出来!粗如儿臂的漆黑弩箭,箭头并非寻常的锥形,而是一个个带着小孔的、中空的金属球体!箭尾,赫然连接着浸透了油脂的粗长麻绳!
“是火弩!是火油弩!”镇北军寨墙上,有经验丰富的老兵发出了绝望的嘶喊!
几乎是同时,那戴着银面具的“焚烬军师”手臂稳稳挥落!
嗡——!
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绞弦声整齐划一地响起!下一刻!
咻!咻!咻——!
数十道燃烧着烈焰的巨型弩箭,拖着长长的、浓烟滚滚的油绳尾焰,如同地狱射出的流星,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凝滞的空气,朝着镇北军摇摇欲坠的木质营寨,暴射而来!
“举盾——!!!”谢停舟目眦欲裂的嘶吼响彻寨墙!
然而,太迟了!
轰!轰!轰隆——!!!
燃烧的巨弩狠狠撞击在营寨的木栅、箭楼、囤积的草料堆上!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撕裂了本就年久失修的木料!更可怕的是,那些中空的金属箭头在撞击的瞬间猛然爆裂开来!里面装填的、极易燃烧的黑色火油混合物(类似于粗糙的猛火油)如同黑色的毒雨,猛地泼洒四溅!一接触到弩箭自身携带的火焰和油绳,瞬间——
轰!!!!
冲天烈焰猛地爆燃而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干燥的木材、枯黄的草料、士兵身上的棉甲……顷刻间被点燃!整个镇北军大营的前沿,瞬间陷入一片火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啊——!”凄厉的惨嚎声瞬间响成一片!被火焰吞噬的士兵在寨墙上翻滚、坠落,如同一个个燃烧的火球!
“救火!快救火!”韩肃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但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饥饿和恐惧早已瓦解了纪律,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互相践踏。有限的几处水井,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
但这仅仅是开始!
第一轮火雨刚歇,第二轮燃烧的巨弩又在尖锐的破空声中呼啸而至!精准地覆盖了营寨内部更深处,那些存放着最后一点可怜辎重、伤兵营、甚至是指挥中枢附近的区域!
轰!轰隆!
爆炸声、木材的爆裂声、士兵的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交织成一首地狱的奏鸣曲!整个镇北军大营彻底变成了烈焰与浓烟构成的修罗场!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疯狂地吞噬着一切!
谢停舟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狼狈地躲开一支擦着他头盔飞过、将身后帅帐瞬间点燃的巨弩。灼热的气浪燎烤着他的脸颊,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象征着荣耀与力量的镇北军,在对方冷酷精准的火雨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迅速崩塌、燃烧!士兵们在火海中绝望地哀嚎、奔逃、相互踩踏,然后被烈焰无情地吞噬!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伴随着滔天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力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穿透弥漫的浓烟和跳跃的火焰,死死钉向远处高坡上,那个依旧端坐在白色骏马上、一身白狐裘纤尘不染的身影!
银色的面具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冰冷诡异的光芒。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隔着炼狱般的火场,平静地回望着他。没有得意,没有嗜血,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掌控一切的漠然。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的结局。由我亲手书写。
“焚烬……”谢停舟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渗出血腥味,“我必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