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凝固。
丝竹声停歇,所有喧闹谈笑被无形之手掐断。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席末玄色身影与月白长裙的少女身上。
芷郡主裴芷,竟真的走到了锦衣卫指挥使沈烬面前!
还问出了石破天惊的话!
清脆声音在梁柱间回荡,敲打每个人心尖。贵女们团扇掩嘴,眼睛瞪得溜圆。勋贵官员面面相觑,震撼探究。
永嘉长公主脸色煞白,手中琉璃盏几乎捏碎。她想拉回女儿,却被嬷嬷按住:“殿下!不可!众目睽睽……”
是啊,众目睽睽。永嘉长公主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深掐掌心,目光紧锁女儿挺直的背脊——芷儿,你究竟想做什么?
太子萧绝脸上温润笑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被公然挑衅后的铁青。他握着酒杯的手指骨节泛白,眼眸阴鸷得滴出水来。裴芷!她怎么敢?!她不是应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眼巴巴望着他吗?
属于他的东西被玷污、被抢夺的暴怒,混杂计划被打乱的惊疑,在胸腔疯狂冲撞。
处于风暴中心的裴芷,却奇异地感受到冰冷平静。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受到背后那些几乎洞穿的视线。
但她没有退缩。
她只是看着沈烬,看着他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波澜,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终于,沈烬薄唇微启,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郡主可知,”他慢条斯理转着白玉酒杯,指节微微泛白,“本官是太子死敌?”
这话如同冰锥,再次刺入凝滞空气。他毫不避讳捅破窗户纸,直接将裴芷推到必须站队的悬崖边上。
无数道目光瞬间转向太子萧绝,果然见他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裴芷却笑了。那笑容带着破釜沉舟的明媚决绝,在这素净打扮下惊心动魄。她上前一步,纤白手指在倒吸冷气声中,轻轻勾向沈烬腰间那枚代表锦衣卫无上权柄的玄铁腰牌。
冰凉触感瞬间传到四肢百骸。
“那正好,”她指尖微一用力,在沈烬并未明显阻拦下,将那沉甸甸腰牌摘下握在掌心,仰头看他,眼波流转间带着近乎挑衅的笃定,“我带着十万镇国公府暗卫,做嫁妆。”
“沈大人,可还满意?”
“轰——!”
哗然骤起!
“十万暗卫?!”
“镇国公府竟有如此势力?!”
“她疯了不成!这等底牌也敢公然示人?!”
议论声如潮水涌起。永嘉长公主眼前一黑。芷儿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镇国公府确有暗卫“潜蛟”,但数量与能量是绝密,她怎能……怎能如此轻易当作筹码抛出?!
萧绝猛地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十万暗卫!镇国公府竟藏着他费尽心机也未能抓住实证的力量!裴芷这个蠢货,竟为了沈烬主动暴露?!还将这把利刃亲手递到死对头手上!
“裴芷!”
压抑狂怒和难以置信的低吼从裴芷身后传来。
萧绝离席,脸色铁青大步走来,周身低压让沿途官员避让。他死死盯着裴芷:“你告诉孤,你方才所言,皆是戏言,对不对?你只是一时之气?”
他无法接受,这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会如此决绝地背叛他!
裴芷握着冰冷玄铁腰牌,缓缓转身。看着这张曾让她痴迷一世也恨入骨髓的脸,心中再无波澜,只有冰冷恨意。
“太子殿下,”声音清晰平静,“臣女字字真心,何来戏言?”
“你!”萧绝被她冷漠姿态激怒,抬手欲抓她手腕。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沈烬,忽地低笑一声。
那笑声极轻,带着说不出的磁性魅惑,却像冰水浇熄场间嘈杂。他未看暴怒太子,目光锁在裴芷脸上,缓缓起身。
玄色衣袍带起冷冽的风,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威严自然散发,竟将太子气势压下几分。
他垂眸,看着裴芷手中那枚属于他的腰牌,又抬眼看向她沉静决绝的眸子。
“郡主的诚意,”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心上,“分量不轻。”
他没有说接受,也没有拒绝。但这句模棱两可却带着倾向性的话,无疑是在太子熊熊怒火上浇油!
萧绝脸色扭曲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沈烬他……竟然真的敢接?!
裴芷心中微松。第一步,她赌对了。沈烬心动了,至少,他对这“十万暗卫”心动。
然而,就在剑拔弩张时,尖细拖长声音从御座方向传来:
“陛下驾到——!”
所有人悚然一惊,哗啦啦跪伏在地,包括暴怒太子和刚起身的沈烬。
裴芷也随众人跪下,将玄铁腰牌紧攥手心。
承庆帝在宫人簇拥下缓缓走上御座,年迈脸上带着疲惫病态,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扫过下方众人,尤其在裴芷、沈烬和未压下怒气的太子身上停留。
方才动静,他早已知晓。
“平身吧。”皇帝声音威严,“何事如此喧哗?”
无人敢答。
萧绝强压怒火,准备开口引向裴芷“失仪”和沈烬“僭越”。
裴芷却抢先一步,前所未有地恭顺伏身:“回禀陛下,是臣女孟浪,方才与沈大人探讨武学,一时激动,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
探讨武学?一时激动?
众人神色古怪。这借口太敷衍!
皇帝目光落在裴芷身上,深沉打量,又移向沈烬:“沈爱卿,是吗?”
沈烬神色不变,拱手行礼:“回陛下,郡主……确与臣,探讨了些许‘安身立命’之本。”
他将“安身立命”四字,咬得微重。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动。没再追问,挥手:“既是探讨,便回席去吧。今日上巳佳节,莫要辜负良辰美景。”
轻飘飘一句话,似乎将震动朝野的风波揭过。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宫宴在诡异气氛中继续。丝竹再起,歌舞依旧,但所有人心思都不在此。目光不断在裴芷、沈烬和太子间隐秘逡巡。
裴芷安**在永嘉长公主身边,垂眼品尝食物,仿佛刚才掀起惊涛骇浪的不是她。
永嘉长公主数次想开口,最终只化作无声叹息,用力握了握女儿冰凉的手。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意识到,女儿此举看似疯狂,却也将镇国公府与沈烬,乃至皇权,绑上了一条船。皇帝……会如何想?
沈烬独坐席末,自顾饮酒,姿态闲适。只有偶尔抬眼时,目光掠过裴芷方向的深邃,泄露他并非无动于衷。
太子萧绝整场宴会阴沉着脸,周身低气压让周围官员噤若寒蝉。他看裴芷的目光,不再有虚假温情,只剩下被背叛后的冰冷和隐藏极深的杀意。
宫宴接近尾声。
裴芷随母亲起身离席。能感受到身后萧绝毒蛇般的目光如影随形。
即将走出上林苑时,萧绝声音再次响起,压抑到极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芷郡主留步。”
裴芷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萧绝走到她面前,无视永嘉长公主,目光死死锁住她:“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收回今日胡言乱语,孤可以当一切从未发生。”
裴芷抬眼,平静回视,唇角勾起极淡的嘲讽弧度:
“殿下,臣女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如何收回?”
萧绝眼中最后一丝温度消失。他盯着她,像要将她模样刻进骨子里:“好,很好。裴芷,但愿……你不要后悔。”
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裴芷紧紧攥住袖中玄铁腰牌。
后悔?
她唯一后悔的,是前世瞎了眼,信了他。
今生,这条路,不死不休。
宫门外,夜凉如水。马车启动前,她鬼使神差掀帘一瞥。恰见沈烬立于宫灯阴影下,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眸子,清冷地望向她的方向。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一场席卷京城的风暴,已悄然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