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像烧红的铁匾,白天把人烙得发痛,夜里却又不肯爽快凉下来。市中心没有农田,可蝉声依旧聒噪,隔着一条马路高高低低地比赛。师傅去省城进货,说最快也要三天才回,临行前丢给我一摞待修的机板,让我"别偷懒,坏了照价赔"。我嘴上答应,心里却暗暗松气——终于可以喘口气,也可以和她说上几句话了。
白天店里生意稀落,偶有顾客来买灯泡、插板,菊花阿姨半倚柜台,用一把蒲扇轻轻拍着胸口,像要把暑气赶走。我埋头在里屋焊零件,烙铁的热浪和汗气混在一起,眼镜片一会儿就蒙上一层雾。她隔着门帘看我,忽然笑问:"小陈,你不渴啊?"我抬头,正见她把一只冰镇西瓜托在左手,右手晃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刀背映得她眸子发亮。
"有...有刀。"我慌忙把自己用的电工刀递过去,又自觉不妥,补一句,"这刀锋利,小心割手。"
她扑哧一笑:"我又不是没削过瓜。"说罢弯腰,把西瓜搁在矮凳上,刀尖对准瓜蒂,轻轻一磕,"咔嚓"一声脆响,红瓤黑籽,汁水顺着裂缝淌到地面。我心脏跟着那声脆响跳快一拍——那瓜仿佛就是我,被她温柔又利落地剖开。
"来,吃。"她递来一大块,指尖沾着几滴汁,像血,却比血甜。我双手去接,不小心碰到她的指甲,凉得像井水里捞出的玉。那一瞬我几乎忘了呼吸,只觉有股电流顺着指尖爬满全身。她似乎没在意,转身又切第二块,嘴里轻轻哼起《春节到来绿满窗》,调子却拖得悠长,像要把夏天唱得慢一点。
里屋的电扇坏了,两人干脆搬到过道小板桌上吃。灯泡昏黄,飞蛾撞得灯罩噼啪作响。我们并排坐,她一只手托下巴,一只手用勺挖瓜心最甜的部分递给我。我拘谨地低头,看见自己胶鞋上沾满松香屑,忽然自惭形秽。她却像看透了我的窘,轻声说:"别嫌自己,手艺人最干净。"
一句话把我心里的皱褶抚平。我鼓了鼓勇气,问她当初怎么就跟了师傅。她抬眼望向门外,广场上的霓虹灯把夜空染成紫红,好半晌才开口:"乡下人想进城,要么考学,要么嫁人。我没考上,就嫁了。"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却重重砸在我胸口。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把瓜皮翻过来,抠净最后一点红瓤递给她。她接过,忽然笑:"你心真细,谁跟了你,不会受苦。"
我耳根发烫,正想岔开话题,外头却传来一阵口哨——几个穿喇叭裤的小青年倚在店门口,冲她挤眉弄眼。菊花阿姨脸色一沉,把蒲扇"啪"地合上,起身去拉卷闸门。我跟着站起,只觉血往头上涌,想冲出去理论,被她一把按住肩膀:"别理狗吠,你一出门,他们更来劲。"她掌心潮潮的,却像山一样把我钉在原地。卷闸门落下,口哨声被切断,屋里只剩灯泡的嗡鸣。我闻到她头发上的桂花油味,混着西瓜清甜,竟生出一种荒诞的错觉——这昏暗过道仿佛一座孤岛,世界在外面,而我们与世隔绝。
"小陈,你谈过对象没?"她忽然问。我摇头,喉头发干。她抿嘴笑,眼角飞出一点俏皮:"我妹妹叫桂香,比你小两岁,性子野,长得倒比我水灵。等她进城,我带你去见。"我支吾着说还早,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描摹另一个"菊花"——同样细细的眉,同样带笑的眼睛,却少了眼前的哀愁。这个画面让我胸口发烫,我低头掩饰,却看见她赤脚穿着一双旧拖鞋,脚背被日头晒出清晰的凉鞋印,像两瓣被风干的梨花。我喉咙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吃完瓜,她收走瓜皮,又给我泡了一杯薄荷茶。我回到修理台,烙铁再度升温。焊锡的气味混着薄荷味,竟有种奇异的清醒。我听见外屋水声哗哗,她在洗澡——隔一道墙,水声像一场小雨,把夏夜的闷热敲得七零八落。我努力集中精神,却在示波器荧光里看见她的影子,忽远忽近。那一晚,我第一次失眠,耳边反复响着西瓜裂开的声音,像命运在某处悄悄破开一道缝。
第二天清晨,我顶着黑眼圈开门,却发现门口多了一只竹篮,篮里躺着两只圆滚滚的西瓜,上面盖着一条湿毛巾。她说是给修理工的"降温补贴"。我抱着篮子,像抱两颗跳动的心。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已无法把她简单当作"师娘"或"阿姨"。她是盛夏里的一阵风,吹皱我这一池原本平静的水,却也带着潮热,让人隐隐作痛。
师傅回来的那天,我正在里屋焊最后一台电视。他拎着大包小包,嗓门震得灯泡晃:"我不在这几天,没偷懒吧?"菊花阿姨倚在柜台,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淡淡替我回答:"人家小陈手可稳了,一晚上修好三台。"师傅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扫我一眼。那目光像探照灯,照得我无处躲藏。我低下头,却听见自己心跳擂鼓——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仅要学技术,还要学会把心事藏得比焊点还密。
夏夜漫长,西瓜的甜味却留在舌尖久久不散。它像一枚暗号,提醒我: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完整;而有些种子,已在那汁水里悄悄发芽,只等一场更大的雷雨,便要破土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