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璃王府最深处的院落里,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支残烛在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灯台上苟延残喘,昏黄的光晕在南宫静萱苍白如纸的脸上跳跃,
映不出一丝活气。她枯坐在冰冷的梳妆台前,铜镜里是一张被绝望彻底掏空的脸,
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偶尔掠过一丝令人心悸的锐痛。她缓缓抬起手,
冰凉的指尖触到腰间悬挂的那枚玉佩。羊脂白玉,触手生温,边缘已摩挲得圆润光滑,
上面盘踞的螭龙纹路却依旧清晰遒劲。这是宸亲王府世代相传的信物,是出征前夜,
她的阿轩——当朝宸亲王萧梓轩,亲手系在她腰间的。那夜的月光清冷如水,
洒满了他凝重的眉眼。“萱儿,”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指腹留恋地抚过玉佩的纹路,“替我守着它。待我凯旋,必以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娶你入府。
”他的吻珍重地落在她额头,带着战场上金戈铁马的硝烟气,也带着少年郎滚烫的承诺。
她攥紧了玉佩,仿佛攥着整个沉甸甸的未来,用力点头:“我等你,阿轩。一年,十年,
一辈子,我都等。”可三年血火煎熬的等待,等来的不是十里红妆,
而是一道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圣旨。璃王萧景鸿,那个温润却偏执的皇子,
不知何时种下的执念,竟以死相逼,求得了皇帝将她赐婚的旨意。
父亲南宫璟瑜在书房枯坐一夜,须发仿佛白了大半,最终红着眼眶,
声音嘶哑如破锣:“萱儿……皇命难违……爹……护不住你了……”那夜,璃王府张灯结彩,
喧嚣的喜乐如同催命的符咒。红烛高烧,映着满室刺目的猩红。
南宫静萱一身繁复沉重的嫁衣,端坐于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婚床之上,
像个精致而冰冷的木偶。当满身酒气的璃王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一步步靠近,
伸手欲挑开她头上那方象征“称心如意”的红盖头时,她动了。快得如同电光石火。
那支萧梓轩送她的、通体无瑕的白玉簪,瞬间从她如云的发髻中拔出,尖锐的簪尾,
毫不犹豫地抵住了自己咽喉下最脆弱的所在。簪尖刺破了皮肤,一滴殷红的血珠,
在雪白细腻的颈项上洇开,触目惊心。满室死寂。璃王脸上的笑容僵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殿下,”她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凌,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穿透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盖头,我自己掀。若您再近一步,”她微微侧头,目光如淬了毒的冰棱,
直直刺向萧景鸿惊愕的眼底,“今夜璃王府,便是红白喜事同办。
”烛光在她毫无生气的眼眸深处跳跃,映出玉石俱焚的决绝。
萧景鸿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伸出的手颓然垂下。他看着那支染血的玉簪,
看着那双空洞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娶回来的,
不是温顺的王妃,而是一尊随时会碎裂、会拉着他一同坠入地狱的玉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
声音干涩嘶哑:“你……何至于此……”最终,他拂袖而去,
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破碎的猩红。那一夜后,璃王府最华美的院落成了最精致的囚笼。
萧景鸿再未踏足,只命人看管得更严。南宫静萱成了府中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日复一日,
枯坐在窗边。窗外那几株萧景鸿特意移栽来的西府海棠开得再好,也入不了她的眼。
她的目光,固执地投向西北,投向那片黄沙漫卷、烽火连天的土地——阿轩所在的方向。
她靠着零星传来的、语焉不详的战报,像濒死的鱼渴求水滴般汲取着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景和十一年,突厥卷土重来,宸亲王为救镇北将军安奕谦,落入圈套,
身受重伤……”短短一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重伤!
濒死!“噗……”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出来,落在素白的衣襟上,
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刺眼,绝望。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变暗。
身体里那根苦苦支撑了三年的弦,在得知他可能殒命沙场的瞬间,彻底绷断了。
世界在她耳中嗡鸣着远去。她甚至感觉不到紫鸳撕心裂肺的哭喊,
感觉不到自己是如何被惊慌失措的侍女扶到榻上。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像墨汁般迅速将她吞噬。原来,没有阿轩的世界,连呼吸都是多余的累赘。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只是一瞬。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挣扎着浮上来一丝意识。
喉头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气。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灵魂却轻飘飘地想要挣脱这具躯壳。
“**!**你醒了?太医!太医!”紫鸳哭肿的双眼看到她睁开,迸发出狂喜的光。
南宫静萱没有看她,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暮色四合,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
阿轩……她的阿轩……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流着血,
或许正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黄沙上……而她,被困在这金丝鸟笼里,无能为力。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淹没了残存的软弱。她挣扎着坐起身,
力气大得惊人。“紫鸳,”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去……把妆匣最底下那个小锦盒……拿来。”紫鸳不明所以,
慌忙去取来一个不起眼的枣红色旧锦盒。南宫静萱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没有珠翠,
断裂的白玉簪尖——正是大婚夜抵住她咽喉的那支;还有一小块拇指大小、边缘锐利的碎金,
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不祥的光泽。那是她出嫁时,母亲偷偷塞在她贴身荷包里,
让她在夫家受辱时用以自保的“体面”。她拿起那截冰冷的碎金,
指尖感受着它坚硬而锋利的边缘。然后,她抬眼看着哭成泪人的紫鸳,
嘴角竟扯出一丝极淡、极疲惫的笑意,像是跋涉了万水千山的人终于望见了终点。“紫鸳,
别哭。”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替我……磨墨,备纸。”紫鸳看着她平静到可怕的眼神,
看着她手中那点碎金,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不要!你不能……”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死死抓住南宫静萱冰凉的手腕,
恐惧得浑身发抖。“听话。”南宫静萱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甚至抬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温柔地、如同诀别般,拭去了紫鸳脸上的泪珠,“去拿吧。
再晚……我怕来不及了。”紫鸳被那眼神里的死寂和决绝彻底击垮,瘫软在地,
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最终还是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准备笔墨。
南宫静萱靠在床头,气息微弱。她拿起那枚染过她颈血的断簪尖,用尽全身力气,
在粗糙的簪身上,一笔一划,刻下两个歪歪扭扭却重逾千斤的字——梓轩。指尖被磨破,
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簪身,也染红了那两个字。她看着簪尖上那抹刺目的红,
仿佛看到了阿轩染血的战袍,看到了他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她拿起笔,蘸饱了浓墨,
手腕却抖得厉害。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晕开一片片绝望的墨痕。其一:梓轩亲启>阿轩,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
想是你已得胜归来。我的大英雄,阿轩,恭喜你。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你做到了。>阿轩,是我失言了。未能等到你凯旋的鼓乐,未能穿上你为我备下的嫁衣。
今生你我,终究是情深缘浅,棋差一招。那夜月下之诺,萱儿至死不敢忘。我多想,
多想能与你举案齐眉,哪怕粗茶淡饭,布衣荆钗,只要是你,便是人间至味。
多想能与你白头偕老,看尽人间烟火,数遍庭前落花。>可终究,是我负了你。这道宫墙,
这道圣旨,还有我这副不争气的躯壳……生生断了我们的路。
>若有来世……萱儿定早早寻你。踏遍千山万水,披荆斩棘,也定要走到你面前。那时,
望苍天垂怜,许我们一世长安,不负卿心。>最后的最后,阿轩,莫要为我伤怀太久。
你该翱翔于九天,该护佑这你浴血守住的江山黎庶。愿你……愿你终能觅得一心上人,
知你冷暖,懂你悲欢,与你执手,看遍这万里河山,直至白头。>勿念。珍重。
>——萱儿绝笔泪水彻底模糊了视线。她放下笔,剧烈地咳嗽起来,
胸中翻涌的血气几乎让她窒息。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呜咽冲出喉咙,颤抖着手,
拿起了第二张纸。其二:父亲母亲:>不孝女静萱,泣血顿首,百拜。>父亲、母亲在上,
请恕女儿不孝,竟要先一步离你们而去。女儿此生,生于南宫府,长于父母膝下,
得享二老如山重恩、似海深情,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实乃萱儿几世修来的福分。
>然女儿此生,唯有一憾,痛彻心扉,日夜啃噬,至死难平。那便是……未能嫁与心爱之人,
宸亲王萧梓轩。>女儿之心,早已随他远赴西洲。此身困于璃王府,不过是行尸走肉,
徒增煎熬。如今,心灯已灭,油尽灯枯,唯求一死,了断这无望的尘缘。>死后,
愿形神俱灭,了无牵挂。唯有一愿,泣血恳求父亲母亲成全:女儿南宫静萱,
生不愿为璃王妇,死……亦不愿冠萧景鸿之姓入土!恳请二老,无论如何,
代女儿求得陛下恩典,允女儿……与璃王萧景鸿,和离!>此愿若成,女儿纵在九泉之下,
亦当含笑。>不孝女静萱,绝笔。万望父亲母亲,千万珍重,勿以萱儿为念。
写完最后一个字,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一点火星。笔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
在冰冷的地砖上溅开一小朵墨花。她靠在床头,胸口剧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
死寂笼罩着这华丽的囚笼。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尖抚过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
螭龙的纹路烙进指腹,带着阿轩掌心的余温。她闭上眼,仿佛又看见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看见他郑重而深情的眼眸。“阿轩……”她无声地呢喃,
嘴角努力想弯起一个如当年般羞怯欢喜的弧度,却只牵动一片苦涩。然后,她摊开掌心。
那块小小的、冰冷的碎金,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最后一点微弱而决绝的寒芒。
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完成一个等待了太久的仪式,平静地、缓慢地,将它送入口中。
坚硬、冰冷的金属贴着舌根滑下,带着死亡的气息。咽喉本能地剧烈收缩、抗拒,
带来一阵窒息的恶心和灼痛。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压制住呕吐的冲动,
手指痉挛地抓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泛出惨白。意识开始迅速抽离,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像一片羽毛。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漫卷上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耳边紫鸳那撕心裂肺、仿佛从遥远地底传来的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消失不见。
阿轩……对不起……我……等不到你了……若有来世……若有……一缕血丝,
缓缓从她苍白的唇角溢出。紧握着螭龙玉佩的手,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那枚承载着所有誓言与等待的玉佩,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锦褥上,
温润的光泽映着她唇边那抹凝固的、仿佛带着无尽遗憾与期盼的弧度。她走了。
在她心爱之人浴血搏杀、生死未卜的战场上传来捷报,大军即将凯旋的前夜,
在璃王府这片用黄金和权势堆砌的冰冷牢笼里,
穿着她珍藏的、却永远无法为心上人披上的嫁衣,独自走向了永恒的黑暗。窗外的夜,
浓得化不开。只有那支残烛,爆出最后一点微弱的灯花,挣扎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