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的调解室不大,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长条桌的两边,坐着两个割裂的世界。
一边是我,和我爸。
另一边是奶奶,叔叔陈国富,还有婶婶王莉。
他们三个,都穿着新衣服,看起来容光焕发,仿佛不是来打官司,而是来领奖的。
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女法官坐在主位上。
她先是看了看原告席,又看了看被告席,然后开口,声音很平静。
“原告马兰,诉被告陈国栋赡养纠纷一案,今天进行庭前调解。”
“原告,请陈述你的诉求。”
奶奶立刻进入了状态。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眼泪说来就来,声音里充满了悲怆。
“法官大人,你要为我这个老婆子做主啊!”
“我辛辛苦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大儿子就嫌我累赘,不要我了啊!”
“他不管我吃,不管我住,我生病了他也不管,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要被他活活逼死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浑浊的眼睛偷偷瞟我爸,眼神里满是怨毒。
叔叔陈国富立刻接上话,递上一沓材料。
“法官大人,这是我妈的高血压病历。医生说,老人家不能再生气,需要静养。可我哥,他非但不体谅,还故意气我妈,导致我妈病情加重!”
婶婶王莉也添油加醋:“是啊法官!我大哥现在有房有车,工作稳定,一个月工资好几千,可他连几百块钱的生活费都不愿意给妈!他还说……还说要跟妈断绝母子关系!”
他们一唱一和,把自己塑造成了受害者,把我爸描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不孝子。
法官很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们。
等他们说完了,法官才转向我爸。
“被告,陈国栋,对于原告的陈述,你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我爸站了起来。
他没有像奶奶他们那样声嘶力竭,也没有急着辩解。
他只是把那个厚厚的文件夹,放到了法官面前。
“法官,我想说的,都在这里了。”
法官打开文件夹,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她的眉头,从一开始的平静,慢慢地皱了起来。
调解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叔叔和婶婶有些坐不住了,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不明白我爸拿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奶奶也停止了哭泣,紧张地盯着法官的脸。
过了足足有十分钟,法官才抬起头。
她看着我爸,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
“这些,都是你这些年为你母亲支出的费用记录?”
“是。”我爸回答。
“二十年来,你每个月固定给你母亲一千五百元生活费,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红包?”
“是。”
“你母亲三次住院,所有费用都是你一力承担,总计超过十五万元?”
“是。”
“你弟弟陈国富,在此期间,除了偶尔买些水果,几乎没有任何金钱上的付出?”
“……是。”我爸的声音有些干涩。
法官每问一句,叔叔和奶奶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当法官问完最后一句时,他们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法官合上文件夹,目光转向了奶奶。
“原告,马兰女士,被告陈述的这些,属实吗?”
奶奶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叔叔急了,连忙站起来。
“法官!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谈的是以后!”
“赡养父母是儿子的义务,我哥他有钱,他多出一点也是应该的!”
法官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他身上。
“‘应该的’?法律上可没有‘应该的’这三个字。”
她顿了顿,拿起另一份文件,那是我爸后来补充进去的。
“我这里还有一份材料,想跟原告和你的家人确认一下。”
法官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马兰女士,请你回答我。上个月十五号,你是否将你名下,位于本市的七处房产,全部无偿赠与给了你的小儿子,陈国富?”
这个问题,像一枚深水炸弹。
奶奶的身体猛地一颤。
叔叔“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法官!这……这是我们的家事!跟我哥赡养我妈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法官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
“怎么会没有关系?”
“陈国富先生,我来问你,这七套房产,按照目前的市场价,总价值是不是超过了一千万元?”
叔叔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法官没有等他回答,目光重新锁定在奶奶身上,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厉。
“马兰女士,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是,还是不是?”
奶奶的脸色惨白如纸,她求助似的看向叔叔,可叔叔此刻也是六神无主,根本不敢和她对视。
在法官逼视的目光下,奶奶终于支撑不住,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是。”
这个字一出口,整个调解室的气氛,彻底变了。
我看到,法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和冰冷。
她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好了,情况我已经基本了解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了奶奶和叔叔的身上。
“马兰女士,陈国富先生,在调解正式开始之前,我想先给你们普一下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我爸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悄悄松开了。
而叔叔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法官的声音在安静的调解室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人的心上。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成年子女有赡养扶助父母的义务。这一点,毋庸置疑。陈国栋作为你的儿子,他对你负有法定的赡养义务。”
听到这里,奶奶和叔叔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他们以为,法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然而,法官话锋一转。
“但是!”
这两个字,让他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法律讲究的是权利和义务的对等。赡养义务,也并非是无条件的,无限度的。”
“首先,关于赡养费的数额。法律规定,赡养费的给付标准,要根据父母的实际需要、子女的负担能力以及当地的生活水平来综合确定。你们张口就要五千,几乎是陈国栋先生的全部工资,这本身就不合理。”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法官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父母在分割和处分自己的财产时,虽然有自由,但也应当考虑到所有子女的感受,尽量做到公平公正。这不仅是道德要求,也关乎到家庭的和睦与稳定。”
“马兰女士,你将价值千万的财产,全部赠与给了小儿子,却要求大儿子承担主要的,甚至是全部的赡养责任。”
“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于大儿子来说,公平吗?”
“你实际上,是在用大儿子的钱,去补贴你已经无比富裕的小儿子。你是在用法律赋予你的‘被赡养权’,来为你自己的偏心和不公行为买单!”
法官的话,一句比一句重。
奶奶的脸,从惨白变成了酱紫色。
叔叔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法官,我……”叔叔还想狡辩。
法官直接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
“陈国富先生!你作为这笔巨额财产的唯一受益人,你难道不应该承担最主要的赡养责任吗?”
“你哥哥陈国栋,在过去二十年,已经尽到了远远超出他应尽的义务。而你呢?你除了索取,还为你的母亲做过什么?”
“现在,你拿走了全部的家产,却想把赡养母亲这个最大的‘包袱’,重新甩给你一无所有的哥哥。”
法官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我做法官这么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家庭纠纷,但像你们这样,把偏心和自私当成理所当然,甚至想让法律为你们的贪婪背书的,还真是少见!”
“我今天就可以把话放在这里。”
“如果此案进入审判程序,法院不仅不会支持你们每月五千元的无理要求,反而会根据财产赠与的事实,判定由陈国富先生承担赡养马兰女士的全部或主要责任!”
“赡养义务,是两个儿子的!不是陈国栋一个人的!”
“你拿了最多的财产,就理应尽最大的义务!”
“法律保护的是孝道,而不是纵容偏心!”
法官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奶奶的耳边炸响。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死死地盯着法官,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你……你……”
她指着法官,又颤抖着指向我爸。
一口气没上来,眼睛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妈!”
叔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调解室里,瞬间乱成了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