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像是有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在来回地割,每一下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的灼痛。
意识浮浮沉沉,耳边是遥远的、热闹的喧嚣,是烟花在天幕炸开的闷响,一阵又一阵,
透过侯府深宅的重重院墙,顽强地钻进这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产房。不,这里不是产房。
这里是她,安定侯府世子夫人沈月凝的寝居。只是白日里,她那好夫君陆明轩,
亲自吩咐下人,将痛得几乎直不起腰的她,从临时布置起来的产房里“挪”回来。
理由是——产房血气重,冲撞了贵人,不吉利。而那个贵人,是他心尖上的白月光,
今日受邀入府“散心”的林楚楚。腹中那孕育了七个月的小生命,
在几个时辰前激烈的撕扯和不断涌出的热流中,彻底离开了她。此刻,
那曾经微微隆起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伴随着剧痛的冰凉。孩子没了。
她甚至连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冷汗浸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视线模糊,只能依稀看到床头一盏孤灯如豆,烛泪堆叠,
映着窗外明明灭灭的光。“世子……呢?”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守在床边抹泪的陪嫁丫鬟春桃,哭声猛地一噎,愈发悲恸:“**……您,
您别想了……”另一个略微沉稳些的声音响起,是嬷嬷,
带着压抑的愤怒和难以启齿的屈辱:“世子他……在林姑娘的别苑……说是,
今日城中有烟花盛景,林姑娘想瞧个新鲜……”烟花盛景……沈月凝闭上眼,
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极淡、极凉的弧度。
她的孩子在她身体里一点点流逝、死去的时候,她的夫君,正在与他心爱的女子,
并肩欣赏漫天绚烂。真好啊。这三年,如同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她顶着“商贾之女,
高攀侯府”的名头嫁进来,婆婆的刁难刻薄,下人的拜高踩低,
陆明轩的冷漠疏离……她都忍了。只因为她年少无知时,
曾真心慕恋过那个在马背上飒沓如星的少年郎。可这一切,在林楚楚守寡回京后,
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林楚楚,已故太傅的孙女,陆明轩青梅竹马的表妹,
他心口那颗抹不掉的朱砂痣。她一回京,陆明轩眼里就再没了别人。她病,他亲自侍疾,
衣不解带。她闷,他带她游湖赏花,骑马射箭。她一句“不习惯见生人”,
他便禁止她这个正头夫人出现在林楚楚出现的任何场合。而她沈月凝,
成了那个多余的、碍眼的“生人”。就连她怀了身孕,他也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
好生养着。”转头,就去了林楚楚的别苑,一住便是半月。如今,她没了孩子,
他却在陪别人看烟花。心口那把钝刀子,似乎终于将最后一点温热也绞碎了,
只剩下死灰般的冷寂。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是陆明轩和林楚楚回来了。
“……她也真是福薄,好好的孩子竟没保住。只是轩哥哥,她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
如今又刚失了孩儿,心中定然悲痛,你……你今夜还是去陪陪她吧。
”是林楚楚那惯常的、娇柔婉转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贴”和“善解人意”。“陪她?
”陆明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不耐,“若非她善妒不容人,心思过重,
怎会连个孩子都保不住?楚楚,你就是太善良。她那般出身,能嫁入侯府已是天大的造化,
却不知珍惜,整日哭丧着脸,看着便令人心烦。委屈你,日后还要与她姐妹相称。
”“轩哥哥别这么说,姐姐她……只是太在意你了。”林楚楚的声音低了下去,
带着些许哽咽,“都是我不好,若我不回京……”“与你何干?是她自己没这个命。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沈月凝静静地听着,脸上那点凉薄的笑意,反而深了些许。在意?
是啊,她曾经是在意的,掏心掏肺地在意过。可如今,这点在意,
连同她那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化作了灰烬。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娑的春桃低语:“……妆匣……底层……那支……赤金凤尾簪……拿来……”春桃不明所以,
但还是哭着依言去找。那支凤尾簪,是**及笄时,老爷花重金请名匠打造的,
是**从前最爱惜的物件之一,只是嫁入侯府后,因世子一句“商贾之气,俗不可耐”,
便再没戴过。簪子冰凉,沉甸甸地握在手里。沈月凝又看向嬷嬷,
气若游丝:“……纸……笔……”嬷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老泪纵横,
颤抖着取来矮几和笔墨纸砚,铺在床边。门外,陆明轩似乎终于被林楚楚“劝动”,
带着施舍般的语气道:“罢了,看在你的面上,我便去看她一眼。”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陆明轩皱着眉,携着一身夜风的微凉和淡淡的酒气,走了进来。林楚楚跟在他身后,
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衫,眉眼间带着忧色,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快慰。
“沈氏,你……”陆明轩的话音,在看清屋内情形时,戛然而止。沈月凝靠坐在床头,
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反常地泛着一丝诡异的嫣红。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那支赤金凤尾簪端端正正地簪在发间,映得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有一种惊心动魄、迥异于平时的瑰丽。她没看陆明轩,只是微微颤抖着手,
握住那支细狼毫笔,蘸了墨,在铺开的雪浪纸上,缓慢而坚定地,写下了两个字——休书。
陆明轩瞳孔骤缩,脸上瞬间涌上被冒犯的怒意:“沈月凝!你做什么?!
”林楚楚也掩住了唇,惊呼:“姐姐!你这是何苦?纵然伤心,也不能如此糊涂啊!
”沈月凝抬起眼。那双眼,曾经清澈明亮,盛满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爱慕和星光,
如今却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和一种洞彻一切的冰凉。她看着陆明轩,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陆明轩,”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嫁你三年,孝养翁姑,
恪守妇道,未曾有半分行差踏错。”她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握着笔的手,稳得可怕。“你却宠妾灭妻,在我孕中与林氏厮混,纵她以下犯上,
气我辱我。今日我流产濒死,你携她观灯赏景,言笑晏晏。”每说一句,
陆明轩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林楚楚更是泫然欲泣,扯住陆明轩的袖子:“轩哥哥,
我没有……”沈月凝却不理她,继续道:“七载结发,恩已断;三月胎落,情亦绝。
”她的目光掠过陆明轩,落在林楚楚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上,极淡地笑了一下,
“你既视她如珠如宝,嫌我如敝履……”她放下笔,用尽全身力气,
将那张墨迹未干的“休书”拿起,猛地掷向陆明轩!纸张轻飘飘地落下,正落在陆明轩脚边。
“……这世子夫人之位,我让与她。”话音未落,
她猛地拿起一直攥在左手心的一個小巧瓷瓶,拔掉塞子,将里面猩红的液体,
毫不犹豫地仰头尽数灌下!动作快得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春桃和嬷嬷发出凄厉的尖叫,扑了上来。陆明轩和林楚楚也彻底惊呆了。
那剧毒的汁液滑过喉咙,带来烧灼般的剧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鲜血从沈月凝的嘴角溢出,染红了她素白的中衣。身体软软地倒下去,意识抽离的最后一瞬,
她看到陆明轩那张写满了震惊、慌乱、甚至有一丝无措的脸,
和他下意识伸出的、想要接住她的手。还有林楚楚那伪装不下去的、带着惊恐和嫉恨的眼神。
沈月凝笑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真好。陆明轩,林楚楚。这侯府泼天的富贵,
这令人作呕的深情,还有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你们,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这一次,
是我沈月凝,不要你了。……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不是毒发时的内脏灼烧,
更像是……骨头被摔裂的痛楚。耳边是尖锐的惊呼声,混乱的脚步声,
还有一道娇柔却带着刻薄的女声,异常清晰地钻入脑海:“沈妹妹,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这楼梯这般高,若是摔坏了可怎么是好?罢了,轩哥哥,你还是快去瞧瞧她吧,
毕竟……她可是你未来的世子夫人呢。”这声音……是林楚楚!她不是死了吗?饮鸩自尽,
死在那个冰冷彻骨的夜晚。怎么会……沈月凝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了眯,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安定侯府花园里的那座精致八角亭,亭子外,
是通往花圃的、不算太低矮的石阶。而她,正狼狈地趴卧在石阶之下,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
左手腕传来钻心的疼,额角湿漉漉的,似乎是磕破了。周围站满了人,
穿着华丽的年轻公子**们,正对着她指指点点,
脸上带着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神情。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看客,
直直地落在石阶之上。那里站着一男一女。男子身着宝蓝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和……不耐。正是年轻了几岁的陆明轩。而他身边,
依偎着一个穿着水绿色绣缠枝莲襦裙的女子,眉眼精致,弱质纤纤,此刻正微微蹙着眉,
用一种混合着担忧和优越感的眼神看着她。不是林楚楚又是谁?
这一幕……沈月凝的心脏狠狠一缩。她记得!这是她十五岁那年,
第一次被母亲带来安定侯府参加花宴。因着祖辈曾对老侯爷有恩,两家早年定下了娃娃亲。
就是在这场花宴上,林楚楚,这个彼时还未出嫁、却早已心系陆明轩的表**,
故意在她走下石阶时,从背后“不小心”推了她一把。她当场摔得头破血流,手腕脱臼,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洋相。而陆明轩,她的未婚夫,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眼神里没有半分关切,只有嫌弃她“毛手毛脚”、“丢人现眼”。就是从这一天起,
她“粗鄙笨拙”、“难登大雅之堂”的名声,开始在京城贵女圈中流传。也是从这一天起,
她对陆明轩那点朦胧的少女憧憬,蒙上了第一层阴影。原来……她没死。她回来了。
回到了命运转折的这一天!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
前世种种,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三年的冷落,婆婆的刁难,林楚楚的陷害,
流产时的孤寂绝望,还有那杯灼穿喉咙的毒酒……最后定格在陆明轩那张震惊慌乱的脸,
和那张飘落的休书上。一切,都将从这里开始改变。“沈妹妹,你没事吧?快,快起来!
”林楚楚见她还愣在地上,心中鄙夷更甚,面上却故作焦急,
提着裙子就要走下台阶来“扶”她,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对陆明轩软语,“轩哥哥,
你快去看看呀,沈妹妹好像摔得不轻呢……”陆明轩眉头皱得更紧,
显然极其不愿在这种场合与这个“上不得台面”的未婚妻扯上关系。他勉强挪动脚步,
象征性地往下走了两级台阶,伸出手,语气敷衍:“还能动吗?不能动就唤丫鬟婆子来抬你。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前世,
她就是被他这双手偶尔流露出的、施舍般的温柔所迷惑,一头栽了进去,万劫不复。
沈月凝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冷恨意。就在陆明轩的手即将碰到她胳膊的那一瞬,
就在林楚楚假惺惺地伸过手来想要搀扶她的那一刻——沈月凝动了!
她仿佛是因为疼痛而无力支撑,身体猛地一个趔趄,看似要再次摔倒,那只没受伤的右手,
却快如闪电般,精准无误地一把抓住了林楚楚伸过来的手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拽!
“啊——!”林楚楚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真正惊恐的尖叫,
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得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顺着石阶骨碌碌地滚了下来!“楚楚!
”陆明轩脸色大变,惊呼出声,下意识就要去拉林楚楚,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飘飞的衣袖。
“刺啦——”衣袖撕裂。林楚楚重重地摔在了沈月凝的身边,
甚至比沈月凝摔得更狠、更狼狈。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了,珠翠掉了一地,
漂亮的裙子沾满了尘土,额角同样磕破了,鲜血直流,疼得她当场就嘤嘤哭泣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惊呆了,亭子里外瞬间鸦雀无声。
陆明轩也愣住了,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而沈月凝,在完成那一拽之后,
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虚弱地瘫软在地,恰好倒在因为惊慌而冲过来的春桃怀里。
她抬起那张苍白染血的小脸,额角的血迹和手腕不自然的弯曲,
让她看起来脆弱得如同风中残蕊。她望着台阶上僵立的陆明轩,
望着他那只刚刚伸向林楚楚、此刻还悬着的手,气若游丝,
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的穿透力:“陆世子……”她喘了口气,
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林姑娘……与你……情投意合,
两小无猜……方才推我,想必……也是一时情急,
怕我……占了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她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所有人面面相觑,
看向林楚楚的眼神瞬间变了。推人?林楚楚推了沈月凝?
陆明轩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沈月凝!你胡说什么!”沈月凝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呵斥,
目光扫过地上哭泣的林楚楚,最后重新落回陆明轩脸上,那双曾经盛满爱慕的眼里,
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疏离和一种彻骨的疲惫。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苍白而破碎,
却带着一种惊人的决绝。“这婚事……”她顿了顿,感受着腕骨传来的剧痛,
和额角血液流下的黏腻,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确实是我沈月凝,高攀不起。
”“今日,当着诸位公子**的面,我便……”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
吐出了那石破天惊的三个字:“退婚吧。”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
彻底晕厥过去,软倒在春桃怀中。“**!**!”春桃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她哭喊。
整个花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楚楚压抑的啜泣声,和陆明轩粗重得难以置信的呼吸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昏死过去的少女,看着她苍白染血的脸,看着她不自然弯曲的手腕,
看着她额角那道刺目的伤痕,还有那三个字——“退婚吧”,如同三根烧红的钢针,
狠狠扎进了他的耳膜,刺得他脑中嗡嗡作响。她说什么?她竟敢……退婚?!
·沈月凝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熟悉的沉香气息萦绕在鼻尖,是她未出阁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