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印店的装订机咬住那一摞纸,吐出一条亮亮的金属线。
她在封面写:江阑/原始证据目录/1024。
手指按住订书钉的背,确认没有翘角。
手机亮起。
韩知越发来一条:“今晚回爸妈那边吃饭,妈想你。七点半。”
他没有问她在哪里,也没有提“1908”。
她看了看时间。
七点,周行的电话。
七点半,婆家饭桌。
她回:“行。提前说,我吃得慢。”
回到家,她把影印袋放进柜子最上层。
她换了平底鞋,拿出一只透明文件夹。
文件夹里放着两份婚内协议草案,第一页的标题很干脆:
《婚内财务与行为边界(草案)》。
下面只有六条。
她在纸角写上今天日期。
婆家的电梯有一点旧。
上楼时,她把手机放进外套口袋,录音键滑出一个红点。
门开,客厅是熟悉的暖黄。
婆婆从厨房出来,笑容收得很紧。
“来了,快坐,别站着。你这阵子瘦了。”
“还好。”
她坐下,背挺直。
茶几上是切开的哈密瓜,一盘烫青菜在冒气。
韩知越从阳台进来,掩了掩嗓子。
“今天忙,刚下会。你下午去哪儿了?”
“做事。”
她的声音不高。
婆婆把汤端过来。
“女孩子怀孕,小心点。
家里有话咱们就说话,别往外说。
你们这一代,动不动就上网、上律师,家丑不可外扬。”
江阑点头。
“我同意在家里说。
但我们说话要有结构。”
婆婆愣了一下。
“什么结构?”
“我讲三件事,越哥回应三句话,阿姨听完说一个结论。”
她把文件夹放到茶几上,语气很平,“第一件,今天下午,沄江酒店一九零八有消费记录,证据已备份。
第二件,近三个月共同账户被用于多次非生活必要开销。
第三件,我已做财务镜像。”
韩知越笑了一声。
“公关口径都拿出来了。
我说一句:都是应酬。
酒店有餐厅,客户挑的地方。你别往那边想。”
“好,这是你的第一句。”
她抬眼,“那第二句呢?”
“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他停了两秒,“你最近也敏感。怀孕嘛。”
她把那份草案推到他手边。
“第三句,是否愿意签这个。”
他垂眼看标题。
“这是什么玩意儿。”
“婚内协议草案,六条。”
她指着第一条,“任何以‘共同投资’名义形成的债务,若无我书面同意,不构成夫妻共同债务。”
第二条,“单笔五千以上支出的用途、金额、对手方须告知并取得书面确认。”
第三条,“各自婚前财产清单确认,婚后变动需备案。”
第四条,“家庭共同账户支出明细每月对账。”
第五条,“婚内不忠一经查实,自动进入冷静期并启动约定之抚养与财产分割条款。”
第六条,“双方直系亲属借贷,不经双方书面确认,不构成共同债务。”
婆婆把汤勺放下,声音拔高。
“这哪是过日子的条款,这是合同!
两口子哪用这么生分?”
江阑看向她。
“阿姨,合同不是为了生分,是为了省掉误会。
我现在有孩子,我需要边界。”
韩知越把草案翻过去。
“谁教你的?那个林栀?”
他笑意冷,“你们法务那一套,拿回家玩?”
“没有谁教我。”
她把另一份草案摊开,拿出一支笔,“你可以提修改意见。我们今天先把原则写下。
这是‘求稳’。”
婆婆的眉峰更高。
“我们家一直很稳。
他工作接触的人多,你不能这么想。
年轻姑娘艳一点,陪客户吃个饭很正常。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不能动气。”
“我没有动气。”
她语调平,“我只是把‘账’理清。”
饭菜被端上来。
碗碰在桌沿,发出一点闷响。
韩知越把草案放回去。
“我再说一遍,都是应酬。
今天你在酒店拍的什么,我不问。
你要闹,明天公司怎么传?
你自己不是做公关的?”
“所以我没有闹。”
她把笔在纸上点了一下,“我只要一个签字。”
他沉默。
婆婆把筷子搁下,像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了房间。
很快,她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
文件袋里有几张转账截图,时间是去年的春天。
金额一笔比一笔大。
婆婆把袋子放在她面前。
“江妈住院那次,手术费我们这边先垫了十二万。
你们后来只还了一部分,剩下的,我们说了‘不急’。
现在你拿着这些条条框框来问责我们家,像什么话?
你看看,这笔钱算不算‘共同债务’?
算的话,你也得在这上面签个字,写清楚。”
江阑看了转账记录。
备注写着:“江阿姨手术先垫”。
她把文件袋重新夹好,推回去一厘米。
“阿姨,谢谢你当时的帮忙。”
她停顿,“这笔款,我随时可以补齐,并且给你们出一张收据。
但它不是‘我们将来任何一笔钱都应该模糊处理’的理由。
更不是反过来要求我在未确认的借贷上承担连带的口子。”
婆婆的脸沉下来。
“我没那个意思。
我是说,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该算得这么清。”
“我们现在正是因为算得不清,才走到今天。
阿姨,您的这份转账,我会在清单里注明,并且跟您对账。
这件事和今晚的草案,不冲突。”
韩知越开口,语气压得更低。
“你非要把家过成事务所?”
“家不是事务所。
可事务是会发生在家里的。”
她把笔递过去,“你要不要签名字?
如果你不同意,可以在每条后写‘不同意’,并写理由。
我们把异议点列出来,明天再谈。”
他没接笔。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像在找她哪里变了。
“我回去看看。
我今天很累,不想在饭桌上对着条款。”
“可以。”
她把笔收回,“今天可以不签。
但从今天起,共同账户我会暂停自动转入,改为逐笔确认。
这是我能做的部分。”
婆婆一拍腿。
“你这叫掐断生活!
孩子奶粉呢?电费水费谁交?
你们小两口要学会互相体谅。
知越也不容易。”
“生活费用照常。
我转一个固定额度到‘家庭开支’卡里,支出明细每月对账。”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表,“七点四十了。
阿姨先吃,汤会凉。”
饭桌重新有了动静。
筷子碰碗,汤勺搅出一个小小的漩涡。
没人说话,各自对付两口。
她的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了一下。
她没拿出来。
她知道是周行的电话,七点半之后的回拨。
她把汤咽了下去,站起来去洗手间。
洗手间的灯很白。
她靠在洗手台边缘,接起电话,压低声音。
“我是江阑。”
“周行。”
他的声音像在会议室里,节奏平稳,“我看了你发来的时间线。
你现在不需要‘摊牌’,你需要‘控制变量’。
第一,别签任何你没看懂的‘家庭借贷确认’;
第二,暂停大额自动转出;
第三,今晚若出现‘道德绑架’,你只说‘我会对账’,不做价值判断。
你能做到吗?”
“可以。”
“另外,你婆婆如果拿出‘以前垫款’这类记录,不要在当场给承诺。
让她把所有款项明细列出来,你明天统一回执。
我们需要的是账目清晰,而不是情绪清零。”
“明白。”
“最后,不要一个人开车情绪化行驶。
今晚回家后,把镜像的纸质部分锁好,拍封面给我。
明天上午我给你一个正式的清单。”
“好。”
她挂断,把水龙头打开,让水声把心跳冲淡一点。
镜子里,她的脸色不白也不青。
回到客厅时,婆婆端来一碗糖水。
“喝点,不凉。”
她把碗放到茶几中间。
“谢谢。”
江阑没拒绝。
她坐下,舀了一勺,放在碗沿吹凉。
韩知越把那份草案重新翻到第一页。
他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纸角,像在打节拍。
“我回去看看。”
他重复了一遍,“明天给你反馈。”
“好。”
她合上文件夹,“我等你的反馈。”
她起身告辞。
婆婆把她送到门口,压低声音。
“阑阑,妈是为了你们好。
你妈妈那边的账,我们慢慢算。
你现在心里要装着孩子,别老想那些乱七八糟。”
“我记得孩子。”
她看着婆婆,“我也记得账。”
她下楼。
夜风从单元门口钻进来,吹在骨头上。
她把外套扣好,把文件夹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握着手机。
电梯到一楼,她走出去。
刚走到花坛边,手机亮了一下。
一条新的转账记录弹在屏幕上——
“转出:家庭共同账户20,000.00元,备注:应急借款。”
时间是她在洗手间通话的那几分钟。
她停住。
把这条短信转存进“账单/当日异常”文件夹。
她在备注里写:“对方当晚临时转出,非生活必要,待核。”
她抬头。
婆家楼下的路灯把地上的树影切成一块一块。
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明天的“对账”会不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