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林薇第一次见到张建军,是在二十岁那年的春末,皖北小村的风里裹着槐花香,
暖得刚好。她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择空心菜,竹篮垫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
菜叶子上的晨露滚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忽然一阵风似的,一辆二八杠自行车冲过来,
车筐里捆着的野蔷薇没绑牢,粉白的花瓣洒了一地,几片落在她的竹篮里。
骑车的小伙子猛地刹车,车轱辘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红着脸跳下来,
连声道着“对不起”,弯腰捡花时,白衬衫的后领沾了片卷边的梧桐叶,指尖还蹭上了泥土。
那是张建军,县机械厂的学徒,眉眼不算出挑,却带着股青涩的热忱。后来他总跟人念叨,
那天的林薇是他见过最干净的姑娘,扎着低低的马尾,额前碎发被风拂着,
眼睛亮得像刚落的新雪,说话声软乎乎的,像揉进了棉花里,轻轻一下就撞进了心里。
林薇生长的小村,重男轻女的风气刻在骨子里。父亲是个木讷的木匠,
刨子刨出的木屑堆在院角,母亲在镇里的纺织厂踩缝纫机,手指常年带着针脚磨出的茧子。
家里不算富裕,却也能吃饱穿暖,日子过得安稳。高中毕业后,
林薇攥着幼师培训班的招生简章,心里揣着小小的憧憬,母亲却红着眼眶劝她:“妮儿,
女孩家读那么多书没用,迟早要嫁人,找个踏实人家过日子才是正途。”她没敢反驳,
邻居家的姐姐嫁过去后,因为生了女儿被婆家打骂,姐姐哭着回娘家,
母亲也只叹着气说“忍忍就过去了,哪家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直到遇见张建军,
那份藏在心底的期待才又冒了头。他工资不高,却总攒着钱给她买红头绳、买糖糕,
揣在怀里捂热了才递过来;下雨天路滑,他绕远路送她回家,胶鞋浸在泥水里,
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却把唯一的雨衣披在她身上,自己淋得浑身湿透;他坐在老槐树下,
拉着她的手说:“薇薇,我以后一定好好挣钱,养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给你一个不用看人脸色的家。”媒人上门提亲时,林薇的父母皱着眉不同意,张家家底薄,
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母亲拍着桌子骂她:“你傻不傻?嫁过去喝西北风吗?
我辛辛苦苦供你读到高中,不是让你去当免费保姆的!”可林薇铁了心,
她记着张建军眼里的真诚,记着他说过的承诺,不顾父母的反对,硬是点头应下了这门亲事。
那时的她太年轻,以为一句承诺就能抵过岁月漫长,以为真心就能换得真心。她不知道,
这世上最干净的初见,最滚烫的誓言,往往抵不过根深蒂固的偏见,那些她满心期待的未来,
从一开始就裹着无形的枷锁,等着将她困在原地。2粥糊了,
心也凉了出租屋在老旧居民楼的三楼,墙皮早就开始剥落,梅雨季一到,墙角洇着大片水渍,
墙皮一块一块往下掉,像老人脱落的牙齿,落在地上碎成粉末,
空气里飘着挥之不去的潮湿味。林薇蹲在卫生间的水泥地上搓尿布,
瓷砖凉得透过薄裤渗进骨头里,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没洗干净的奶渍,抠了半天也没抠掉,
反倒把指尖磨得发红。冷水顺着水龙头哗哗流下来,漫过她的指节,冻得指关节又红又肿,
泛着青白的底色,手背溅上的污渍混着额角淌下的汗渍,干了之后结成硬痂,抬手时,
皮肤被扯得生疼。她低头看着盆里泡着的尿布,沾着奶渍和粪便,泡得发涨,肥皂擦上去,
只能搓出稀疏的泡沫,刺鼻的皂角味混着潮湿的气息,让人心里发闷。
膝盖处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轻轻扎着,她下意识地揉了揉,
指尖触到膝盖上凸起的筋络,心里泛起一阵酸涩。这伤是月子里落下的,那时她刚生完念念,
身子还没恢复,就发着高烧,王秀兰却以“腰不好”为由,把家里的活全丢给了她,
那天要洗的衣服堆了满满一盆,她蹲在卫生间搓了一下午,地板砖滑得很,
她没站稳差点摔倒,硬生生磕在了门槛上,从那以后,每逢阴湿天,膝盖就疼得直抽冷气。
“哭丧着个脸给谁看?”王秀兰的骂声突然炸响,裹着几粒瓜子壳,
“啪嗒”落在卫生间的地上,老太太双手叉着腰站在门口,
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撞来撞去,发出刺耳的叮当声,“我孙子要是像你这么没福气,
早把我气死了!生个赔钱货还敢摆脸色,真当自己是千金大**了?”林薇心里一紧,
慌忙抬头,就看见王秀兰满脸的不耐与嫌恶,眼神像淬了冰,落在她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卧室里传来念念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带着浓浓的鼻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顾不上多想,
踉跄着站起来,往卧室跑,膝盖撞到婴儿床的床沿,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眼泪差点掉下来。
婴儿床里,三个月大的念念蜷着小小的身子,像条受惊的小蛇,小脸烧得通红发亮,
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把枕巾洇出一个深色的圆,滚烫的呼吸喷在空气中,
带着微弱的哼唧声。林薇赶紧把孩子抱进怀里,掌心贴在念念的额头上,
那滚烫的温度让她心里一沉,这烧,比下午更重了。“妈,念念烧得厉害,都39度了,
咱们带她去诊所看看吧?”林薇的声音发颤,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怀里的孩子还在小声哭着,小拳头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像抓住了唯一的依靠。
王秀兰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语气里满是不屑:“丫头片子发烧算个啥?
大惊小怪的!当年我生建军的时候,烧得都胡言乱语了,就裹着条破棉袄在灶房坐了半宿,
第二天照样下地干活,不也活蹦乱跳长这么大?你就是太矫情,惯得自己一身毛病,
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她说着,转身往厨房走,围裙兜里揣着一把刚摘好的青菜,
边走边吩咐:“把客厅的地拖了,拖干净点,别踩得脏兮兮的,拖完去菜市场一趟,
我要吃新鲜的鲫鱼,炖汤喝,补补身子,说不定还能盼个孙子。”林薇低头看着怀里的念念,
孩子哭累了,靠在她怀里小声哼唧,滚烫的小脸贴在她的锁骨上,让她心里又疼又急。
她忽然想起上周去做孕检,医生委婉地说“大概率是个女孩”时,
张建军攥着B超单的手青筋直跳,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路上都没跟她说一句话。
想起王秀兰塞给她的那些“转胎药”,黑褐色的药汁黏糊糊的,
里面甚至能看到没搅碎的药渣,有时还混着细小的虫腿,她捏着鼻子往下灌,
喝下去没多久就忍不住吐,吐得昏天黑地,胃里翻江倒海,
王秀兰却站在一旁冷冷地说:“吐了也得喝,不喝怎么生儿子?”“妈,
建军说他下班会买你爱吃的桃酥,说不定快回来了。”林薇试着缓和气氛,
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她实在不想再争执,怕吓到怀里的孩子。“买桃酥顶个屁用!
”王秀兰抄起灶台上的锅铲,狠狠敲在锅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吓得念念身子一抖,
又开始小声哭起来,“我老了,牙口不好,吃不动那些甜腻腻的东西!我要的是孙子,
是张家的香火!你倒好,肚子这么不争气,生个赔钱货,还想让我伺候你?做梦!
”厨房里突然传来一股焦糊味,越来越浓,呛得人喉咙发紧。
林薇这才想起早上熬在锅里的粥,她光顾着给念念擦身子,忘了关火,
赶紧抱着孩子往厨房跑,掀开锅盖一看,粥已经熬成了黑褐色的浆糊,锅底结着厚厚的黑壳,
用锅铲一铲,簌簌往下掉渣。她端着半锅焦糊的粥,往门口的垃圾桶走,路过客厅时,
正好看见张建军坐在沙发上,给王秀兰捶着腿。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
袖口卷到小臂上,露出当年她曾夸过的结实肌肉,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动作轻柔,
嘴里还不停说着贴心话:“妈,您歇着,我给您捏捏肩,力道行不行?不行我再轻点。
”王秀兰眯着眼睛,一脸享受,时不时点点头,语气带着满意:“还是我儿子贴心,
知道心疼妈,不像某些人,眼里就只有个赔钱货,半点孝心都没有。”林薇的脚步顿住了,
手里的锅沿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恋爱时,
张建军在老槐树下跟她说:“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人不坏,以后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想起婚礼上,王秀兰拉着她的手,笑得一脸和善:“薇薇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建军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替你教训他。”原来所谓的“一家人”,
不过是让她当免费的保姆,让她忍下所有委屈,而她的丈夫,从头到尾都是帮凶,
从未站在她这边。“愣着干啥?”王秀兰突然提高嗓门,打断了她的思绪,“赶紧把粥倒了,
去把念念的尿布洗干净,别让奶渍腌出皮肤病,到时候又得花钱看,净浪费钱!
”林薇没说话,抱着念念重新走回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再次漫过指尖,
她机械地搓洗着尿布,肥皂泡溅到脸上,刺得眼睛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却强忍着没掉下来。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扑簌簌响,一片片砸在玻璃上,
像是在无声地叹息,她望着模糊的窗户外景,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家,
从来没有她的位置,也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丝温暖。3无人问津的冷暖张建军回来的时候,
手里拎着个油纸袋,桃酥的甜香先一步漫进屋里,驱散了些许焦糊味,
却驱不散空气里的压抑。王秀兰听见动静,立马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几步走过去,
伸手就抢过油纸袋,指甲盖掐着袋子边缘,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的乖儿子,
可算回来了,妈就知道你最疼妈,还记着妈爱吃这个桃酥。”她迫不及待地拆开袋子,
拿起一块桃酥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碎屑簌簌掉在她的花棉袄上,她也不在意,
又拿起一块递到张建军嘴边:“来,儿子,你也吃,这桃酥还是热乎的,香得很。
”母子俩窝在那张褪色的三人沙发里,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络。
张建军说车间主任夸他技术好,干活麻利,下个月说不定能涨工资,
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王秀兰一边吃着桃酥,一边连连点头,
满脸骄傲:“我儿子就是有本事,比隔壁家那小子强多了,妈就知道你不会让妈失望。
”说着,又往张建军嘴里塞了一块桃酥,眼里满是宠溺。他们聊起村里的家长里短,
聊起谁家添了孙子,谁家娶了媳妇,字里行间全是对“儿子”的执念,从头到尾,
没人往卧室看一眼,没人问一句念念烧退了没有,更没人问林薇饿不饿、累不累,
仿佛卧室里的母女俩,只是无关紧要的摆设。林薇在厨房热粥,焦黑的锅巴牢牢粘在锅底,
她用锅铲使劲铲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好不容易铲下来几块,混在剩下的粥里,
看着格外碍眼。她盛了小半碗粥,端到餐桌上,就着碟子里剩下的半碟蔫了的雪里蕻,
慢慢扒拉着,粥的味道寡淡又带着焦苦味,咽进喉咙里,像是吞了一口黄连,
苦得她心里发涩。这粥,和她这些日子过的日子一样,寡淡、苦涩,看不到一点盼头。
结婚两年,她从一个对婚姻满怀憧憬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围着灶台、孩子转的保姆,
每天起早贪黑,洗衣做饭、带孩子、收拾家务,一刻也不得闲,却从来没得到过一句关心,
一句认可。在他们母子眼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谁让她生不出儿子,
断了张家的香火呢。林薇端着没吃完的粥,走到卧室门口,还没推门进去,
就听见客厅里王秀兰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建军啊,
你可得好好跟林薇说说,让她赶紧调理身子,好好养着,争取明年再生一个,
这一次必须得是个儿子,不然咱们张家的香火就断了,妈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别人都得戳咱们脊梁骨。”张建军嚼着桃酥,含糊不清地应着:“知道了妈,
我跟她说过好几回了,她也答应了,等念念再大点儿,就开始准备,您放心吧。
”“答应了不行,你得天天催着她点!”王秀兰放下手里的桃酥,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多给她买点补品,鹿胎膏、人参酒,别舍不得花钱,只要能生儿子,花多少钱都值!还有,
我打听好了,村东头的老中医会看男女,等她怀上了,你赶紧带她去把把脉,
要是还是个丫头,就早点做打算,别等生下来再折腾,浪费时间又浪费钱。”后面的话,
林薇没再听下去,只觉得浑身发冷,像被冰水浇透了一样,从头冷到脚。原来,在他们心里,
她从来都不是妻子,不是孩子的母亲,只是一个用来生儿子的工具,她的感受,她的身体,
她的安危,从来都没人在意,他们在乎的,只有张家的香火,只有那个还没影的“孙子”。
她默默转身,回到卧室,把粥放在床头柜上,轻轻坐在床边,重新抱起念念。
孩子的烧还是没退,小脸依旧滚烫,呼吸比之前更急促了些,小嘴唇干得起皮,
裂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时不时发出难受的呜咽声,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浸湿了她的衣襟,
也浸湿了她的心。林薇找了块温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念念的额头上,
又用毛巾轻轻擦拭着孩子的手心和脚心,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得怕惊扰了孩子。
她心里的焦虑越来越重,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她想再去跟张建军说说,
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可一想到白天他的态度,想到王秀兰的刻薄,话到了嘴边,
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怕争执,怕争吵声吓到怀里脆弱的孩子,
更怕得到的还是冷漠的敷衍和无情的指责。夜里十点多,念念的情况越来越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