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气味先一步钻了进来。
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蛮横地刺入他异常敏锐的鼻腔。这气味像一把带着倒钩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这具身体记忆深处某个沉睡的开关。胃袋猛地收缩,发出一阵痉挛般的、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种低沉的、渴望的呜咽。唾液腺在疯狂工作,湿润的口腔不受控制地包裹住那条粗糙的、带着倒刺的舌头。
林风僵在原地,巨大的虎头还维持着埋在前爪里的姿势,只有冰蓝色的瞳孔在阴影中剧烈收缩。
不。
他在心里呐喊,用尽全部属于“林风”的意志力去抵抗。那是对生肉本能的厌恶,是二十多年人类文明饮食刻在灵魂里的排斥。鲜血,生肉,那是原始,是野蛮,是他在纪录片里才会看到的东西,绝不该是他——一个昨天还在用筷子夹着红烧肉送进嘴里的都市青年——的食物。
“红糖?今天怎么蔫蔫的?快,开饭了哦。”
那个清脆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熟悉的、哄劝般的语调。苏小婉提着一个金属桶,停在了笼舍外侧的栏杆前。她放下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然后熟练地打开了内侧那个专门用于投喂的小铁窗。
光线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一起,更强烈地涌了进来。
林风死死闭着眼,甚至用前爪更用力地抵住自己的眼眶,试图隔绝这一切。他拒绝抬头,拒绝去看,拒绝承认自己正身处这荒谬绝伦的境地。
“喏,最新鲜的牛肉,还带着血呢,你最喜欢的。”苏小婉的声音带着笑意,她显然对“红糖”此刻表现出来的“反常”理解为某种闹脾气或者慵懒。她用长柄的铁钳从桶里夹起一大块暗红色的肉块。那肉块沉甸甸的,边缘挂着些许白色的筋膜和黄色的脂肪,鲜红的血珠正顺着肉的纹理缓缓滑落,滴在笼舍内干净的水泥地上,绽开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血花。
视觉的冲击,即使他闭着眼,也能通过想象勾勒出来。而气味的攻击,却无孔不入。
胃部的灼烧感更加强烈了,那是一种纯粹的、来自生理层面的催促,蛮横地碾压着他脆弱的理智防线。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肌肉记忆催促着他扑上去,将那块散发着诱人(对他这具身体而言)气息的肉块撕碎、吞咽,以满足最基础的生存需求。
“来呀,红糖,快吃。”苏小婉见他没有反应,便用铁钳夹着肉,又往前递了递。那块生肉几乎要碰到他紧闭的鼻尖。
浓烈的腥气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嗅觉神经上。
“呕……”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从胃部直冲喉咙,林风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干呕了一下。但他很快忍住了,只是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难受的咕噜声。他冰蓝色的眼睛因为生理性的不适而蒙上了一层水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抗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他看向栏杆外的苏小婉。她还是那样,眉眼温和,带着对待心爱动物特有的耐心。她不懂。她永远也不会懂,此刻在这只白虎躯壳里挣扎的,是一个如何绝望的灵魂。
“咦?真的不舒服吗?”苏小婉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仔细打量着“红糖”。今天的它太奇怪了。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纯粹**的漠然或是对食物的直接渴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让她心惊。那不像是一只动物的眼神。可她甩甩头,把这荒谬的念头抛开。也许只是天气变化,让它胃口不好罢了。
“不吃东西可不行,会饿坏的。”她语气更软了些,像是哄孩子,“就吃一口,好不好?你看,多好的肉啊。”
她晃了晃铁钳,肉块在空中微微颤动,血珠甩落。
栏杆外,有游客被这一幕吸引,停下了脚步。
“看那只白虎,不肯吃东西呢!”
“是不是饲养员喂的东西不新鲜啊?”
“别瞎说,没看那肉还滴着血吗,新鲜着呢!”
“它是不是病了?看起来没精神。”
那些议论声细碎地传来,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林风紧绷的神经上。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舞台中央的小丑,所有的挣扎和不堪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淹至胸口,让他窒息。
他是林风!他不是这只叫“红糖”的野兽!他不能……绝不能……
然而,身体的**越来越强烈。饥饿感烧灼着他的胃壁,四肢开始发软,甚至眼前都出现了一丝恍惚。这是能量严重不足的征兆。这具庞大的身躯,需要食物来维持最基本的运转。本能像一头被囚禁已久的凶兽,在他体内咆哮、冲撞,试图挣脱他那可怜的人类意志的枷锁。
他的嘴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森白的犬齿,粗重的喘息带着渴望的热气喷在面前那块生肉上。
“对嘛,快吃吧。”苏小婉捕捉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鼓励地笑着,又将肉往前送了送。
肉的边缘,几乎已经蹭到了他鼻端的黑色湿润皮肤上。那冰冷、滑腻、带着血腥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最后的防线。
理智的堤坝,在生理需求的滔天洪流面前,轰然倒塌。
一种深沉的、近乎毁灭性的绝望攫住了他。他知道,他输了。在这场灵魂与肉体的初次交锋中,他这外来者的意识,一败涂地。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看不见自己的堕落。
然后,他张开了嘴。
不是小心翼翼的尝试,而是一种带着自暴自弃意味的、完全的张开。露出完整的、足以致命的犬齿和粗糙的舌头。
动作几乎是笨拙的。他的人类灵魂还没有完全掌握如何精确操控这具猛兽的身体。他尝试着,用那感觉异常怪异的口腔和牙齿,去碰触那块肉。
首先传来的,是舌头上的触感。
粗糙,湿滑,带着血液特有的粘稠和生肉的冰冷。舌面上的倒刺本能地刮擦过肉块的表面,带下细微的肉糜。那味道——纯粹原始的、浓郁的血腥味和生肉特有的膻味——瞬间在他味蕾上炸开。
“呕——”
更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几乎要立刻吐出来。他强行咽了回去,喉咙剧烈地滚动着。
他不敢咀嚼。哪怕本能告诉他,咀嚼能更好地享受这“美味”。他做不到。他害怕牙齿碾碎肌肉纤维和筋膜时那更具体、更恐怖的感受。
他只能用犬齿死死叼住肉块的一端,然后,凭借着脖颈肌肉产生的强大力量,猛地一甩头——
“嗤啦——”
一声轻微的、血肉被撕裂的声响。肉块被他从铁钳上硬生生扯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东西也随之断裂的声音。清脆,而又彻底。
他不敢有任何停顿,趁着那反胃感还没有再次主宰他,他仰起头,喉咙用力地一吞咽——
一大团冰冷、滑腻、带着浓烈血腥气的物体,强行挤过他的食道,重重地坠入他那早已空空如也、此刻正疯狂痉挛着迎接食物的胃袋里。
“咚。”
仿佛一块石头落入了深井。
胃部得到了填充,那灼烧般的饥饿感迅速消退,被一种沉甸甸的、饱胀的满足感所取代。身体发出了愉悦的信号,四肢似乎都重新充满了力量。
然而,他的灵魂,却在同一时刻,坠入了冰窟。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僵在那里,冰蓝色的虎目空洞地睁着,望着笼舍上方冰冷的金属顶棚。口腔里还残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喉咙里似乎还堵着那块生肉的触感。
他吃了。
他,林风,真的像野兽一样,吞下了一块血淋淋的生肉。
屈辱,如同最浓稠的墨汁,浸透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自我厌恶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胃里那块沉甸甸的肉,像是一个耻辱的标记,一个他再也无法回归人类的、永恒的烙印。
“这才对嘛!”苏小婉欣慰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他死寂的内心世界。她看着“红糖”终于吃下了肉,虽然动作有些古怪,但总归是吃了。“慢慢吃,还有呢。”
她说着,又夹起一块肉,递了进来。
林风缓缓地,机械地低下头。他看着那块新的肉,又看了看苏小婉那张带着满意笑容的、属于人类的脸。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
或者说,他的意志已经彻底崩溃,放弃了无谓的抵抗。
他麻木地张开嘴,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叼住,扯下,吞咽。一块,又一块。动作越来越熟练,属于这具身体的本能在逐渐接管控制权。他不再去感受味道,不再去思考那是什么,只是机械地完成着“进食”这个生存所必需的动作。
直到胃部传来饱胀的信号,直到苏小婉桶里的肉见了底。
“好了,吃饱了吧?”苏小婉拍了拍手,关上了投食的小铁窗,“今天表现真棒!”
她提着空桶,心情愉快地离开了。游客们也渐渐散去,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动物投喂展示。
笼舍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不,并不安静。
林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能听到胃部正在开始工作的、消化生肉的细微声响。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毛茸茸的、沾了几点血渍的前爪,看着宽阔的、属于猛兽的胸膛,还有那空荡荡的、昭示着雌性身份的下腹。
饱腹感带来的生理愉悦,与灵魂深处的屈辱和绝望,形成了最尖锐、最残酷的对比。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从“人”到“兽”的第一步,他迈得如此艰难,又如此彻底。这血淋淋的第一餐,不仅仅是为了维持这具身体的生存,更像是一场野蛮的献祭,献祭了他过去的一切,他作为“林风”的身份、尊严和骄傲。
他趴伏下来,将沉重的头颅深深埋进前爪之间,仿佛这样就能逃避这个残酷的现实。冰蓝色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光彩,似乎也随着那几块生肉的吞咽,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呜咽。
那声音里,不再有威猛的气势,只有无尽的迷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彻骨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