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汴京皇城,西侧宫门。
燕七站在等候查验入宫的女子队伍末尾,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鹤群的野鸭子。
周围环佩叮当,香风阵阵。那些由父母或官家陪伴而来的女子,个个绫罗绸缎,云鬓花颜,行走间裙裾不动,笑不露齿,一派标准的闺秀风范。唯有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浅碧色衣裙,头发依旧是她习惯的高马尾,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大概就是嘴角那颗时不时因紧张而抿出来的小梨涡了。
“姓名,籍贯,年岁,所凭信物。”负责登记的内侍太监声音尖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燕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擂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婉些:“民女……阿沅。”她顿了顿,按照和师父反复推敲过的说辞继续道,“自幼长于京郊,父母早亡,具体籍贯……年深日久,记不清了。今年十六。信物……当年与……与公子玦分别时,他曾赠我一枚贴身玉佩,可惜后来家中遭难,流离失所,不慎遗失了。”
她刻意省去了姓氏,只留“阿沅”这个模糊的称呼,又将玉佩遗失推给“家难”,完美解释了为何无凭无据。这些都是燕不归精心设计的说辞,真真假假,最难查证。
那内侍终于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带着审视。燕七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一个自认为最“温良无害”的笑容。
“进去吧,跟着引路嬷嬷,去‘储秀院’候着。”内侍挥了挥手,语气淡漠。显然,像她这样“来历不清不楚”却又符合某些模糊条件的女子,这几日他见得多了。
燕七暗暗松了口气,道了声谢,低着头,跟着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走进了那扇沉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宫门。
一入宫门深似海。
高耸的宫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天空被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脚下的青石板路光可鉴人,廊柱朱红,琉璃瓦在秋日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一切都井然有序,洁净得……近乎刻板。
燕七忍不住想起沈玦那闻名在外的“洁癖”,看来这整个皇宫,都是按他的喜好打造的。
储秀院是一座不小的宫苑,此刻已住进了十几位形形**的“阿沅”。她们被安排住进统一的厢房,每四人一间。与燕七同住的,一位是江南来的丝绸商之女,说话吴侬软语;一位是边关武将的妹妹,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还有一位,便是昨日才见过的“老熟人”——柳如丝。
柳如丝显然也看见了她,只是淡淡一瞥,便收回目光,自顾自地坐在窗边,焚香抚琴。琴声淙淙,如流水,如珠玉,衬得她侧影优美,气质出尘。同屋的另外两位女子立刻被吸引,围过去啧啧称赞。
燕七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跟这环境格格不入。她找了个靠门的铺位坐下,学着别人的样子想把包袱放好,那包袱皮却因为她之前包过烧鸡,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油腻味,让她自己都嫌弃地皱了皱眉。
接下来的日子,是对燕七身心的双重折磨。
一位姓严的嬷嬷负责教导她们宫廷礼仪。从站姿、坐姿、行走步态,到叩拜、奉茶、回话的语气,无一不有严苛到极致的规定。
“肩要平,背要直,颈要正,目视前方,不可左顾右盼!”严嬷嬷手持戒尺,在她们身边来回踱步。
燕七学着别人的样子挺直背,却总觉得浑身别扭,仿佛有蚂蚁在爬。
“行走时,裙摆不能动,环佩不能响,步子要稳而轻,如微风拂柳!”
燕七试着迈步,不是步子太大带起了风,就是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差点表演一个平地摔跤。严嬷嬷冰冷的眼神立刻扫了过来,戒尺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重来!”
“用膳时,不可出声,不可露齿,食不过三匙,饮不过半杯……”
用膳时间对燕七而言更是酷刑。看着桌上精致的点心菜肴,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只能小口小口,像只鸟儿啄食。那“食不过三匙”的规矩更是要命,她最爱的那盘水晶虾饺,刚吃了两个,就不能再动,馋得她心里直挠墙。
柳如丝则永远是表现得最完美的那个。她姿态优雅,行止有度,一举一动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连最挑剔的严嬷嬷也对她微微颔首。她似乎对“阿沅”这个身份做了极深的研究,言行举止间,总在不经意流露出一种“我即本人”的笃定和温婉。
相比之下,燕七的“野路子”就显得格外扎眼。
这日午后,学习奉茶礼仪。燕七端着那盏薄如蝉翼的官窑瓷杯,只觉得有千斤重。她按照规矩,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向严嬷嬷扮演的“主子”,心里不断默念“稳住,稳住……”
眼看就要走到跟前,窗外忽然飞过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燕七到底是江湖习性,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下意识就偏头看了一眼。
就这么一分神,脚下不知怎的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哎呀!”
她惊呼一声,手中的茶盏脱手飞出,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眼看就要溅到严嬷嬷身上!
电光火石间,燕七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习武之人的本能让她腰肢一拧,单手在地上一撑,一个利落的翻身,险险稳住身形,另一只手竟在空中闪电般一捞,将那即将坠地的茶盏稳稳接住!
只是杯中的茶水,已洒了大半,在她和严嬷嬷脚下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刚才那一系列动作,发生在眨眼之间,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那绝不是普通闺秀能有的身手!
柳如丝端着茶杯,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严嬷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如刀,先是扫过地上的水渍,然后死死盯住燕七还保持着托举姿势的手,以及她因瞬间发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你……”严嬷嬷的声音冷得像冰,“究竟是什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