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疯子和天才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我的主治医生王主任,一个头发稀疏、眼袋耷拉得像俩核桃的老头,总爱用这句话来安慰我。他说我是个天才,一个物理学上的天才,只是不小心把那层纸给捅破了。我没跟他犟。我知道,那层纸不是我捅破的,是这个世界自己裂开了一道口子。
口子那边,是另一个世界,我管它叫“蚀界”。一些脏东西,一些乱七八糟的、长得不讲道理的玩意儿,正从那道口子里渗过来。它们没有实体,像一团团发臭的雾,但它们会吃掉人的情绪,吃掉希望,吃掉理智,然后在这个世界上长出自己的骨肉。人们管它们引起的现象叫群体性癔症、超级病毒、或者无法解释的集体幻觉。
而我,楚歌,青藤精神康复中心13号病房的病人,是唯一能看见它们的人。
他们用药,用电击,想把那些“幻觉”从我脑子里赶出去。他们不知道,他们想治好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他们更不知道,今晚,我就要用藏在枕头底下的塑料餐刀,去杀掉一只“神”。
青藤精神康复中心,三楼,13号病房。
我坐在床沿上,瞅着墙角。那儿蹲着一只猫,一只长满了紫色眼球的猫。那些眼球滴溜溜地转,密密麻麻的,像是熟透了的葡萄串。视线黏糊糊的,粘在走廊里每一个路过的病友身上。
被它看过的人,步子就慢下来了,跟踩在烂泥里似的。脸上本来就不多的那点神采,也像是被抽走了一样,变得空洞洞的。
新来的实习医生夏芷,拿着个小本本,站在我跟前。她手里的圆珠笔在本子上划拉,发出沙沙的响声。
“楚歌,今天感觉怎么样?还在看那只‘猫’吗?”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股子刚从学校出来,还没被磨掉的认真劲儿。
我把眼神从那只猫身上挪开,转头瞅着她。她的白大褂很干净,领口扣得整整齐齐,不像老医生们,穿得都有些邋遢了。
我挺认真地对她说:“夏医生,它不是猫。”
我顿了顿,想找个她能听懂的词儿。“它是‘绝望’的幼体。你最好让护工把它撵走。它在偷吃病人的希望,吃饱了,会长大的。”
夏芷的笔尖在纸上停了一下,大概也就一秒钟。然后她又开始写了。我眼尖,瞟到了她本子上的字:患者楚歌,重度妄想症状持续,将臆想对象实体化,并赋予其掠夺性概念。
她写完,合上本子,冲我露出一个笑。那种笑我见得多了,是医生对病人专用的,像一张标准的面具,里头掺着安抚和一点点无可奈何的同情。
我没再吭声,只是扭回头,继续盯着墙角那只“猫”。
我知道,跟她说再多也没用。在这个地方,我说的话,不是病历,就是笑话。
今晚,我得自己动手。
就用那把藏在枕头底下的塑料餐刀。那是午饭时我偷偷留下来的,磨掉了软趴趴的锯齿,用床沿的铁栏杆把刀尖磨得锋利了一点。对付血肉之躯,它就是个笑话。但对付那些玩意儿,够了。
到了晚上九点,熄灯号准时响了。走廊里“啪嗒”一声,灯全灭了,只剩下墙角几个昏黄色的应急灯,勉强照出个轮廓。护士站那边传来电视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我躺在床上,没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
黑暗里,那只“猫”身上的眼球开始发光了。紫色的,幽幽的光,像一丛鬼火。它站了起来,身子拉得长长的,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我的病房。
我听见隔壁病房传来一阵压抑的、小声的哭泣。是那个因为高考失利被送进来的小伙子。白天还好好的,还跟我说他想通了,准备复读。
“猫”去了他那边。
我掀开被子,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塑料餐刀,紧紧攥在手里。刀柄有点硌手,但让我心里踏实。
我走到门口,轻轻拉开一道缝。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应急灯投下的几个难看的光斑。那只“猫”就蹲在隔壁1308病房的门口,身上的紫光一闪一闪的。每一次闪光,1308病房里的哭声就更绝望一分。
它在进食。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我的病号服很宽松,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
那“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上所有的眼球“唰”地一下,全都转向了我。上百只眼睛同时盯着你,那感觉很不好受。像是有无数根黏糊糊的触手,在你脑子里搅和。
我脑子里的“界面”自动弹了出来。
【认知矫正协议】启动。
【目标锁定:绝望伪神-幼体(G-009型)】
【精神锚点:与1308号病人张涛的高考失利记忆连接】
【逻辑武装:[餐刀]->[概念武装:希望之刺]】
【弱点解析:斩断其与锚点的精神链接,或直接破坏其精神核心。】
我攥着餐刀的手紧了紧。在我的视野里,这把白色的塑料餐刀,刀刃上正泛着一层淡淡的、温暖的白光。
那“猫”冲我发出一声嘶叫,不是猫叫,尖利得像用指甲刮玻璃。一股冰冷的、让人想放弃一切的念头,直接撞进了我的脑子里。
“没用的……”
“放弃吧……”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只是个疯子……”
我没理会这些噪音。我当了两年“疯子”,这种精神污染,对我来说就跟听收音机里的杂音一样,习惯了。
我一步一步朝它走过去。
它似乎被我的平静激怒了。身子一弓,猛地朝我扑了过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护士站那边,门开了。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晃晃悠悠地扫了过来,正好打在我们这边。
是夏芷。她大概是听到了刚才的尖叫,出来巡夜了。
“谁在那儿?”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光柱照在我脸上,很刺眼。然后,光柱又往下移,落在我前方的空地上。
我知道,她看不见那只“猫”。她只能看见我,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疯子,举着一把塑料餐刀,对着空气。
那只“猫”的扑势停顿了一下,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给惊着了。它身上的紫光黯淡了许多。
就是现在!
我没有丝毫犹豫,趁着它分神的一瞬间,往前踏出一步,手里的餐刀狠狠地捅了下去。
噗嗤。
一声轻响。像是刀子捅进了烂泥里。
我的刀,准确无误地捅进了“猫”的身体中央,那里是它所有眼球的汇集点,也是它的精神核心。
“喵——!!!”
一声凄厉到不像是地球生物能发出的惨叫,在我脑海里炸开。那只“猫”的身体剧烈地扭曲起来,紫色的光芒疯狂闪烁,最后“砰”的一声,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炸成了一团黑烟。
黑烟迅速消散,走廊里只留下一股子臭鸡蛋混合着烧焦塑料的味道。
几乎在同时,隔壁1308病房的哭声停了。
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站在原地,还保持着捅刺的姿势。手电筒的光,明晃晃地照着我。
光柱的另一头,夏芷握着手机,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开着。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微微张开,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惊骇和茫然。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古怪。一个疯子,在深夜的走廊里,用一把塑料餐-刀,捅死了一团空气。
我慢慢地收回手,把餐刀藏回袖子里。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她。我试图让她安心一点,于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认为还算正常的微笑。
“夏医生,”我说,“我把它赶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