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抄家那天,祝府上下乱作一团。我抱着五岁的雨晴躲在柴房后的暗格里,
听着外头官兵的呼喝声、瓷器砸碎的脆响、女眷们压抑的啜泣,
还有管家被拖走时那声变了调的"老爷——"。雨晴在我怀里发抖,我紧紧捂住她的嘴,
生怕她发出一丝声响。"云霜姐姐,爹爹和娘亲呢?"小丫头仰着脸,眼睛里蓄满了泪。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将她搂得更紧些。
前日老爷还摸着雨晴的头说"来年带你去西湖看荷花",夫人刚给我添了件杏色夹袄,
说是奖励我照顾雨晴尽心。谁能想到御史台一纸奏折,
堂堂礼部侍郎就落了"结党营私、贪墨赈灾银两"的罪名。暗格外传来杂沓脚步声,
我屏住呼吸。雨晴忽然在我掌心舔了一下,痒得我差点松手。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顽皮。
我低头瞪她,却见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像极了夫人笑起来的样子。三更时分,
外头终于安静下来。我背着熟睡的雨晴从暗格爬出,借着月光看见满地狼藉。
书房里老爷最爱的端砚碎成两半,夫人妆台上的螺钿匣子大敞着,里头空空如也。
我摸黑收拾了几件细软,在灶间找到半袋米,又翻出雨晴的几件冬衣,
用蓝布包袱裹了系在腰间。"云霜姑娘?"角门处传来压低的声音。是常来送柴的老张头,
他搓着手,眼神闪烁,"府里人都散了,你也快走吧。听说男丁流放岭南,
女眷充入教坊司..."我心头一紧:"老爷夫人呢?""关在大理寺狱。"老张头叹气,
"作孽啊,祝大人那样的好官..."他忽然噤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几个炊饼,
路上吃。"我道了谢,背着雨晴消失在夜色中。身后,祝府大门上的封条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二章我在汴河下游租了条旧船,船篷破了个洞,雨天得用木盆接水。
白日里摇着橹卖些自酿的米酒,夜间就宿在船舱。雨晴总说船晃得她头晕,
我便在岸边柳树下支了个草棚,托卖豆腐的刘婆婆白日照看她。"云霜姐姐,
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家?"雨晴蹲在河边玩石子,忽然抬头问我。我正往酒坛上贴红纸,
闻言手指一颤,纸边撕出一道口子。"咱们家...在修葺呢。"我勉强笑着,
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衣领,"等修好了就回去。""那大哥呢?他说要给我带苏州的糖人儿。
"我喉头发紧。祝家大公子祝临风,去年秋闱刚中了举人,出事时正在江南游学。
如今怕是也被通缉,不知流落何方。我摸摸雨晴的发顶:"等大公子回来,
一定带双份糖人儿。"卖完最后一壶酒,我收拾了家伙什,牵着雨晴去大理寺狱。
守门的赵牢头是同乡,收了铜钱便放我进去。甬道幽深,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雨晴攥紧了我的手指。"老爷!夫人!"我隔着木栅轻唤。角落里一团黑影动了动,
祝夫人踉跄着扑到栅栏前。昔日雍容的贵妇人如今鬓发散乱,囚衣上满是污渍,
却还强撑着挺直腰背:"云霜!雨晴可好?""都好。"我赶紧把雨晴抱起来让她看,
"小**长高了些,昨日还背了半首《春晓》。"祝老爷拖着镣铐挪过来,
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化脓。他盯着雨晴看了许久,
突然老泪纵横:"是我连累了你们...""老爷别这么说。
"我从包袱里取出干净的里衣和药膏递进去,"张大夫配的金疮药,您记得敷。
"回程时下起雨,我把雨晴裹在蓑衣里,自己淋得透湿。路过瓦肆,
听见说书人正在讲"忠仆救主"的故事,雨晴仰起湿漉漉的小脸:"云霜姐姐是忠仆吗?
"我苦笑。哪是什么忠仆?不过是八年前那个雪夜,祝夫人将冻僵的我从街头带回府,
给了我名字,教我识字算账的恩情,这辈子都还不清。第三章深秋的汴河泛起薄雾,
我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将酒旗插在船头。雨晴在草棚里跟着刘婆婆学绣花,针脚歪歪扭扭,
却坚持要给我绣个荷包。"云丫头,听说没?"卖鱼的马三凑过来,
"祝家大公子从流放地逃了,官府正悬赏捉拿呢!"我手一抖,酒勺掉进河里。"当真?
""千真万确!昨儿个官差还来码头搜过。"马三压低声音,"说是往北边去了,
要上京告御状。"我心头突突直跳。祝临风若是活着,必定会回来找雨晴。
可这码头到处是官府的耳目...夜里,我辗转难眠。忽然听见船板"咯吱"轻响,
接着是水花翻动的声音。我抄起烧火棍,轻手轻脚掀开舱帘——月光下,
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子正艰难地爬上船尾。他抬头,惨白的脸上那双凤眼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大...大公子?"祝临风僵住了,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在船板上。三年不见,
他瘦得颧骨凸出,左颊一道新伤还在渗血,唯有那挺拔如竹的身姿未变。"云霜?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雨晴...还活着?"我鼻尖一酸,赶紧扶他进舱。
点起油灯才看清,他十指血肉模糊,脚踝被铁链磨得露出白骨。我抖着手给他清理伤口,
他却不觉得痛似的,只反复问:"小妹在哪?父亲母亲可好?""雨晴在岸上睡着呢,
明日就带您见她。"我绞了热帕子擦他脸上的血污,"老爷夫人还在狱中,
我每月都去送衣食。"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为何不走?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抄家那日,连家生奴才都跑了。
"我垂眼看着帕子上的血迹:"夫人给我取名'云霜',说'云'是高洁不染,
'霜'是坚韧不摧。我...我不能辜负这个名字。"他松开手,喉结滚动了几下,
最终只低声道:"多谢。"第四章我在船尾搭了个简易窝棚安置祝临风。
白日他去岸上林子里躲着,夜里才回船吃饭。雨晴见了他,先是怯生生地不敢认,
待看清他腰间那块熟悉的蟠龙玉佩,才"哇"地哭出来扑进他怀里。"大哥的糖人儿呢?
"小丫头抽抽搭搭地问。祝临风红着眼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里头是块已经压碎的麦芽糖:"等家里冤情洗清了,大哥带你去苏州吃新鲜的。"夜里,
我正补着渔网,祝临风忽然蹲到我身边:"教我划船吧。""公子要学这个做什么?
""总不能一直靠你养着。"他拿起另一根针,笨拙地帮我补网,"再说,若有人来搜查,
我也好驾船带你和小妹逃走。"月光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中秋。
那时他还是锦衣玉带的祝府公子,在花园里赏月时见我端着果盘经过,
随手递了块月饼给我:"云霜,别总低着头,抬头看看月亮。
"如今我们真的在同一个月亮下补渔网,世事竟如此荒唐。"错了,线要这样绕。
"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指示范,触到那些结痂的伤口又慌忙松开,
"对、对不起..."他反手握住我的指尖:"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掌心粗糙的茧子磨得我皮肤发烫,"连累你受苦。"我抽回手,慌乱中针尖扎破手指。
血珠冒出来的瞬间,他竟低头含住了我的指尖。温热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小时候划伤手,
嬷嬷都这样止血。"他松开我,耳根泛红,"我、我去看看雨晴踢被子没有。
"第五章腊月里,我们搬到了汴河支流一处僻静河湾。祝临风用柳条编了些鱼篓,
居然收获颇丰。雨晴跟着刘婆婆学会了熬鱼汤,整天嚷着要"给大哥补身子"。"云霜。
"这日清晨,祝临风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给你。"里头是把桃木梳,雕着缠枝莲纹,
做工粗糙,一看就是新手刻的。"我削竹篾时顺手做的..."他眼神飘忽,
"你总用那根破筷子绾发,不好看。"我心头像被蜜水泡过,又甜又涨。刚要道谢,
他却突然变了脸色:"有人来了。"河岸上传来马蹄声,几个官差正在挨家搜查。
我急忙推祝临风进舱底暗格,转身将雨晴搂在怀里。"见过这个逃犯没有?"官差抖开画像。
画上的祝临风还是三年前的模样,锦衣华服,意气风发。我摇头:"军爷,
我们娘俩在这打鱼为生,没见过这等贵人。"官差狐疑地打量我们,突然伸手扯开我衣领。
锁骨处的烫伤疤露了出来——那是八年前我被赌鬼父亲用烟杆烫的。"啧,破相的女人。
"官差嫌恶地甩开我,转向下一家。夜里,祝临风抱着膝盖坐在船头,
月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我要上京。"他突然说,"父亲的门生王大人如今在都察院,
或许能帮忙递状子。"我急得扯住他衣袖:"太危险了!沿途关卡都在抓您!
""难道要一辈子躲着?"他眼中燃着我熟悉的倔强,"父亲年迈,母亲体弱,
他们在狱中还能撑多久?"我无言以对,只能翻出攒下的银钱塞给他:"至少等开春,
路上好走些..."他忽然将我拥入怀中。隔着单薄的衣衫,我听见他心跳如擂鼓。
"等我回来。"他的呼吸拂过我耳畔,"到时候...我有话对你说。"第六章开春后,
祝临风还是走了。他扮作商队伙计,带着我连夜赶制的路引和干粮。雨晴哭闹了整夜,
最后趴在我肩头抽噎着睡去。我继续卖酒,同时接了些浆洗的活计。每月初七去探监时,
祝夫人总拉着我问临风的去向,我只说他平安,不敢多说。这日傍晚,我正教雨晴认字,
河岸上突然传来喧哗。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争执,
其中一人高声道:"祝侍郎分明是冤枉的!当年黄河决堤,是他力排众议开仓放粮!
"我手一抖,墨汁泼在纸上。雨晴好奇地要探头去看,我急忙把她推进舱里。
那书生继续慷慨陈词:"如今祝公子冒死进京呈冤状,却被大理寺驳回,天下还有公理吗?
"我心头一紧——临风到京城了?案子被驳回了?他会不会..."云霜姑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只见祝临风风尘仆仆地站在岸边,青衫落魄,
却眉眼含笑。他身后跟着个官差打扮的人,正警惕地四下张望。"王大人派来护送我的。
"祝临风低声解释,"案子有转机了,都察院要重查赈灾银两去向..."我腿一软,
差点跪倒在地。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我,掌心温度透过衣袖传来,真实得让人想哭。
雨晴从舱里钻出来,尖叫着扑向哥哥。祝临风单手抱起她,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
暮色四合,汴河上浮起万家灯火。我望着他们兄妹相拥的身影,
忽然觉得这些年的艰辛都值得。祝临风转头看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这一刻,
我知道春天真的来了。第七章祝临风带回的消息让整个小船都活了过来。
雨晴在甲板上蹦跳着唱新学的童谣,刘婆婆送来的豆腐都比平日多切了两刀。
只有我注意到祝临风眉间的阴翳——每当雨晴问"爹爹娘亲什么时候回家"时,
他嘴角的笑就会僵住。"还缺什么?"这夜送走王大人派来的差役后,
我拦住要回窝棚的祝临风。月光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户部当年的赈灾账册。
"他声音沙哑,"父亲当年发现账目有问题,还没来得及上奏就被构陷。
若能找到他誊录的那份...""在府里?""应该藏在书房暗阁。"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但你别去冒险,如今祝府有官兵把守..."我抽回手,故意板起脸:"大公子忘了?
我可是能在抄家当日带着雨晴躲过搜查的人。"他定定望了我许久,
突然伸手拂开我额前碎发:"云霜,你当真...只是祝府的丫鬟吗?"我心头一跳。
八年前那个雪夜,祝夫人看着我锁骨上的伤疤神色大变的情景突然浮现在眼前。
当时她给我取名"云霜",说这名字"物归原主"..."我这就去准备夜行衣。
"我转身避开他的目光,却听见他在身后轻叹:"带上这个。"他递来一枚铜钥匙,
上面缠着褪色的红绳——是系在祝府角门那把备用钥匙的绳结颜色。第八章三更的梆子响过,
我穿着深色衣裙摸到祝府后墙。角门果然贴着封条,但门轴上了油,推开时悄无声息。
院中荒草没膝,抄家时砸碎的花盆残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书房门虚掩着,我屏息靠近,
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翻动声。难道是..."谁?"我抄起一块碎瓷片抵在身后。
一个黑影踉跄着从窗口翻出,我追到院中,那人却突然转身:"云霜姑娘?"借着月光,
我认出这是祝府从前的账房先生。"老周?你怎么...""来取账册。
"老周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册子,"老爷入狱前交代我保管的,藏在灶膛砖缝里。
今日听说大公子回来了,特地来取。"我接过账册,手指发颤。这不仅是洗冤的证据,
更是祝临风一家团聚的希望。"多谢周叔。"我郑重行礼,"您快走吧,别被巡夜的发现。
"老周却欲言又止:"姑娘...可知道这账册为何重要?""不是能证明老爷清白吗?
""不止如此。"老周压低声音,"当年云御史弹劾户部贪污,反被构陷致死。
老爷暗中查证多年,
才发现云御史冤案与户部贪污案是同一伙人所为..."我耳中嗡的一声。云御史?
那个在我梦中反复出现,却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姑娘?"老周疑惑地看我,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没...没事。"我强自镇定,"周叔快走吧。"老周走后,
我鬼使神差地摸向书房暗阁。机关还在原处——转动博古架第三格的青瓷瓶。暗阁滑开,
里面空空如也,只角落躺着一块褪色的绣帕。我抖开绣帕,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云"字,
针脚拙劣得像孩童之作。翻过来,背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嘉佑四年,
云氏女托祝府抚养。"帕子从我指间飘落。嘉佑四年,
正是我记忆中"父亲"开始酗酒打我的那年。而云御史...据说是在那年秋天被赐死的。
第九章回船的路上我跌了三次。雨晴睡梦中嘟囔着"爹爹抱",祝临风立刻从窝棚出来,
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脸色骤变:"出什么事了?受伤了?"我摇头,将账册递给他,
却攥紧了那块绣帕。"大公子...可知道云御史?
"他正在翻账册的手突然顿住:"怎么突然问这个?
""老周说...老爷查的案子与云御史有关。"烛光下,祝临风的侧脸线条忽然变得锋利。
"云御史是我朝有名的清官,因弹劾户部尚书贪污被反诬通敌,满门..."他猛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