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槐树下的那个人小说(完整版)-刘连成宋月萤章节阅读
天一亮，屋外的风就急了。干燥的土被卷得满院子飞，吹得鸡棚咯吱响，柴火垛也塌了一角，旧门帘像挨了打似的哗啦啦甩着。宋月萤端着铜壶在灶屋兑水，锅还没烧热，婆婆的**就从屋里传了出来，一声接一声，仿佛夜里攒了一整晚的疼，到这时候全倒出来了。
刘连成前夜没回来。村里谁家办酒，他跟着去了，说是去“帮个忙”，可每次“帮忙”回来，身上就是一股冲天的酒气和油烟味，话也少，脸也黑沉沉的，像被什么事压着，连脚步声都带着一股烦躁劲儿。
宋月萤拿了湿布进屋。婆婆蜷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冒汗，眼睛睁着却没有焦距，嘴唇翕动，像是骂了句什么，又像只是低低**了一声。
“娘，水烧着呢，等会儿吃药。”她声音轻，跪下替婆婆擦额头，“再忍忍。”
婆婆一把推开她的手，力气不大，但动作却带着尖利的拒绝：“等什么？等死吗？你就是个丧门星！自打你进门，我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
她低着头没吭声，指尖被扇得生疼。门外又一阵风卷进来，把灶屋的火苗吹得一跳一跳的，她赶紧起身去看锅，心里却突然升起一阵恍惚：自她怀上孩子之后，已经过去五个月了。
这五个月是她入刘家以来，最“太平”的一段日子。
婆婆的嘴依旧毒，但骂人的力气小了；刘连成也没再打她，甚至偶尔夜里回来，会带点镇上的糖果，说是顺手买的，扔在桌上连眼神都没给她。但那些糖，她是拿去藏起来了的，等着哪天孩子出生，哄他用。
她也会做梦。梦见孩子有一双乌黑眼睛，看她的时候不哭也不笑，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像在等她开口说第一句话。而她却总是哑着嗓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天上午，镇上的赤脚医生又来了，是来给婆婆看病的。医生刚迈进门，婆婆就哼哼着说：“你来得正好，这回非得给我换个药，不然我真要断在炕上了！”
医生嘴上应着，眉头却拧着。他替婆婆号了脉，又看了她的舌头，最后才站起身，说话小了些：“你这病……怕是难扛了。”
“啥？”婆婆抬头，“你胡说八道啥呢？”
“我不骗你。”医生避开婆婆的眼神，转头看向宋月萤，“你得有个准备。要真疼得厉害，就别硬熬，吃点止疼的药也成。”
婆婆一愣，片刻后像是反应过来了，破口骂起医生来：“你个狗东西，咒我死？我告诉你，我孙子都还没出世呢，我死个屁啊！”
医生没再争，只叹了口气。转身时顺手拍了拍宋月萤的手背，说了句：“她怕是熬不过你孩子出生了。”
宋月萤的喉咙像被堵住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那天晚上，婆婆疼得整屋打滚，哀嚎不断。刘连成回来的晚，脸色不耐烦：“吃了药还吵吵什么，没完了？”
婆婆气喘吁吁地骂他：“你个不孝的东西，我要是死了你就是个孤鬼！我就等着你媳妇肚子卸货，要不我不瞑目！”
“卸货？”刘连成嘴角扯了下，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你也知道她有货了啊，那你怎么还天天骂她？”
婆婆哑了一下，脸色僵硬，“我骂她是她命贱，但孩子是你们刘家的命根子！”
那晚的风刮得整夜不歇，宋月萤坐在窗边听着婆婆断断续续的**，心里第一次觉得，孩子的出生像是一个赌注。
第二天，婆婆没再骂人，只哑着嗓子说：“我要是抱不上孙子死了，我就变鬼也不放过你们。”
她没接话，只低头熬药，火光映在她眼里，像一潭幽深的水。
那年春末，婆婆的气息一天比一天弱。医生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每次来都沉默着，不说好，也不说坏。村人也开始风言风语：“刘家的媳妇终于有了，可惜她婆婆怕是看不到孩子落地了。”
风言传到刘连成耳朵里，他第一次没有发火，只是抽了整整一晚的烟。
夜深了，他突然开口：“我娘要是走了，你怕不怕？”
她摇头。
“你不怕鬼？”
她低声说：“人活着的时候都不怕，死了还能怎样？”
他没再说话，只把烟头按灭，走出门外，一身风灰。
婆婆最终没能等到孙子的出生。
她死在一个雷声炸响的夜晚。那天风很大，雷也大，屋外的槐树像要被连根拔起一样甩动，发出巨大的哗哗声。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抱不上孙子，是我命不好。”
棺材抬出去那天，天放晴了。村里来了不少人，刘连成低着头，脸色苍白，眼圈发红。大姑姐抱着两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喊着“娘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却没人敢说那孩子出生前就死了的“急”，到底是谁一天天逼出来的。
宋月萤站在门口，穿着那件补了又补的深蓝粗布衣，手搭在肚子上，孩子在里面动了一下。
那一刻，她低头，轻声唤了一句：“娘。”
不是叫婆婆，是叫她自己。
她想，她就是要变成一个娘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当娘的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