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还在往下落。
张慧的手腕一抖,菜刀磕在案板上发出闷响。她盯着那根被切成两段的青椒,手指慢慢松开刀柄。厨房里只有冰箱运转的低鸣,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灶台边缘。
她刚要重新抓起刀,门铃响了。
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她愣了一下,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走向门口。
打开门,一个穿着洗旧棉衣的女人站在外面。手里提着竹篮,肩上挎着布包。头发用发卡别住,脸上有风吹日晒留下的红印。
是她母亲。
“妈?”张慧声音有点哑。
张桂芳点点头,往屋里走。脚上还沾着路上的尘土,她没换鞋,直接进了屋。目光扫过客厅——沙发靠垫歪着,茶几上有半杯凉水,垃圾桶边堆着几个空饭盒。
“你在忙?”母亲问。
张慧回神,“在准备晚饭,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坐了一早上的车。”张桂芳把篮子放在餐桌,“带了点鸡蛋,还有你小时候爱穿的那种毛衣,织好了顺路送来。”
她说完就朝厨房走,“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又没吃饭?”
张慧跟进去,“吃了点,刚切菜呢。”
母亲没应,伸手去摸水槽里的衣服。全是全家人的,泡在冷水里,还没搓洗。
“这会儿水还凉。”她说着挽起袖子,“我来吧。”
“不用,我待会儿就洗。”
张桂芳已经卷好衣袖,把手伸进水里。刚碰水就皱眉,“这么冷的水,你怎么一直用这个?”
“没事,习惯了。”
母亲低头看她的手。指尖发白,虎口和指节处裂着小口子,有些结了痂,有些渗着血丝。
她抓住女儿的手翻过来细看。
“这是冻疮?”声音低下去。
“冬天洗东西多,有点裂口。”张慧抽回手,“过阵子暖和就好了。”
张桂芳不说话,拧开热水龙头试了试,等了一会儿,才把衣服换到温水里。她一边搓洗衣物,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屋子。
地板拖过,但墙角有灰尘堆积。沙发上搭着陈宇昨天换下的外套,没人收。冰箱门上贴着一张菜单,字迹是张慧的,写得工整,标注了每人饮食偏好。
她看着看着,眼眶发热。
“我去换件衣服。”张慧转身往卧室走。
母亲跟过去帮忙拿衣柜里的衣物。拉开抽屉时,看见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家居服,都是旧的,领口磨得起球。
张慧脱下外套,换上一件厚毛衣。后肩露出一块青紫,虽已变淡,但仍能看出痕迹。
张桂芳动作停住了。
“这儿怎么了?”
“搬箱子的时候撞的。”张慧拉下袖子,“不疼了。”
“撞成这样?”
“真的没事。”
母亲没再问,默默把洗干净的衣服晾到阳台。回来时,张慧正坐在床沿择菜。头低着,肩膀微微塌下来。
张桂芳在她身边坐下。
“这几年……过得苦吗?”
“没有。”张慧摇头,“都挺好的,家里人都健康,我也闲不住,做点事心里踏实。”
“那你为什么瘦了这么多?脸都凹下去了。”
“可能是最近睡得少。”
“你爸走得早,我一直怕你受委屈。”母亲声音很轻,“你说嫁得好,我不敢多问。每次打电话,你说‘一切都好’,我就信了。”
张慧低头掐着豆角的筋,手指用力,一根根扯下来。
“我没骗您。”
张桂芳忽然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只有两三个袋子,装着张慧自己的衣服。其余空间全放着婆婆和小姑子的衣物。
她又打开床头柜,看到一瓶止痛药和一小盒创可贴。
“你经常头痛?”
“偶尔。”
“手破了贴创可贴,身上撞了不说,饭做不好被人骂也不说。”母亲转过身,“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瞒下去?”
张慧抬头,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刚才看了你做的饭。”张桂芳指着厨房,“四道菜,样样精致。鱼蒸得刚好,排骨炖得软烂。这种手艺,在外头饭店都不便宜。可他们吃了多少?剩了一桌。”
“他们可能今天胃口不好。”
“胃口不好就能把饭倒掉?就能让你一个人收拾?你不是媳妇,你是家里的厨子、保洁、洗衣工!”母亲声音陡然提高,“谁给你立的规矩,让你活得这么低?”
张慧猛地站起来,“妈!您别说了!”
“我不说谁说?”张桂芳眼眶通红,“我是你亲妈!我看你手裂成这样,看你身上带伤,看你蹲在地上倒剩饭,我心口像被人拿刀挖!你是我生的,我背你走过十里山路看过病,供你读书供你成家,不是为了让你来别人家当牛做马!”
她一把推开厨房门,冲进去。
张慧追上去,看见母亲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她刚才用的菜刀。
“放下,妈!”
张桂芳把刀往旁边一扔,哐当一声。
“从今天起,你不准再碰这个灶台!一顿饭都不准做!”
“您疯了!要是他们回来发现没饭吃——”
“让他们吃去啊!”母亲吼道,“让他们吃剩饭,吃泡面,吃外头的垃圾食品!你不是他们的仆人!你是我女儿!姓张!叫张慧!有名字,有骨头,有血肉!”
她抓住张慧的手腕,银镯冰凉。
“你看这个镯子,是你外婆留给我的,我给了你。我说过什么?我说女人嫁人不是为了低头活着。你记得吗?”
张慧嘴唇颤抖。
“我记得……”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天天五点半起床,给他们做饭洗衣,被人摔碗骂人,你还笑?你还忍?你还替他们找借口?”张桂芳声音发颤,“你看看你自己!脸色比纸还白,手像树皮一样,走路都不敢大声!你还是那个会唱歌、会织毛线、笑着叫我‘娘’的小慧吗?”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滴,砸在水泥地上。
张桂芳抱住她。
“跟我走。”
张慧没动。
“现在就走。行李不多,我帮你收拾。咱们回家。田里的油菜花开了,院子里的桃树也冒芽了。你不想去看看吗?不想躺在自己屋子里睡一觉吗?”
她松开手,走进卧室,拉开张慧的行李箱放在床上。
开始往里塞衣服。
一件,两件,三件。
都是旧的,但干净。
她把银镯往女儿手腕里推了推,说:“这东西你戴着,哪儿都不能去丢。但你也得记住,它护的是人,不是奴才。”
张慧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
她想说话,喉咙堵着。
母亲把最后一包内衣放进箱子,拉上拉链。
然后坐到沙发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来,坐下。”
张慧走过去。
张桂芳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手掌包住女儿冰冷的手指。
“我不强迫你走。但你要想清楚。你要是觉得这儿是家,那就抬起头活。要是觉得不是,妈随时接你回来。”
她顿了顿。
“你不是非得留在这里不可。”
窗外阳光照进来,落在行李箱的拉杆上,闪了一下。
张桂芳站起来,一手提起箱子,一手拉着女儿的手。
“走,跟妈回家。”
陈宇推开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楼道里的灯闪了一下,他没在意,钥匙**锁孔转了两圈才打开门。屋里很暗,没有开灯,也没有饭菜的香味。
他站在玄关,鞋也没换。客厅沙发上扔着陈悦的围巾和一本翻开的小说,茶几上摆着两个泡面桶,边上还有半杯水。他记得早上出门前这桌子还是干净的。
他把包放在椅子上,走到厨房。冰箱门开着一条缝,他拉开一看,里面空了一大半。牛奶只剩半盒,酱料瓶底结了层白膜。他记得张慧总把剩菜用保鲜膜包好,贴上标签写日期,现在什么都没有。
洗衣机在响。他走过去看,滚筒里堆满了衣服,有他的衬衫、袜子,还有王秀兰的毛衣。衣服泡得发皱,水已经变灰。他伸手进去摸了摸,是冷的。
他关掉电源,把衣服一件件捞出来。湿漉漉的衣服沉得很,滴的水弄脏了地板。他蹲下拿拖把擦地,才发现角落积了层灰。拖把杆有点松,一用力就歪了。
他站起身,看了眼墙上的钟。七点二十。往常这个时间,饭应该刚上桌,张慧会轻声说一句“洗手吃饭”。今天他饿得胃发酸,可不想自己煮。
他翻橱柜想找方便面,结果只找到半袋挂面。锅里加水烧开,他把面倒进去,又打了两个鸡蛋。等了十分钟,面条坨在一起。他捞出来尝了一口,太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