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上,天已经黑透了。陈默住的地方是间废弃的仓库,以前是粮站,后来粮站搬了,就空下来。他把铺盖卷扔在墙角,刚坐下,就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谁?”他摸起身旁的木棍——这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习惯,总觉得身边得有个能攥在手里的东西。
“陈班长,是我。”赵兰的声音。
陈默愣了愣,拉开门。赵兰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个陶罐,热气从罐口冒出来,带着股麦香。“我看你这儿不像有烟火的样子,熬了点粥,你……垫垫肚子。”
仓库里没灯,只有月光从破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影子。陈默让她进来,找了个倒扣的木箱当凳子。赵兰把陶罐放在地上,揭开盖子,白粥的香气漫开来。
“我听镇上的人说,你退伍后,就一直住在这儿。”赵兰舀了碗粥递给他,“为啥不回家?”
陈默接过碗,粥很烫,烫得他指尖发麻。他老家在南边,父母早没了,唯一的妹妹在他参军那年病死了。他回去过一次,院子里的草长得比人高,屋里空荡荡的,他站了会儿,就觉得喘不上气。
“没地方去。”他喝了口粥,米熬得很烂,带着点甜味。
赵兰没再问,只是自己也舀了碗,小口喝着。月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颧骨上的冻疮。陈默想起赵阳说,他姐冬天总冻手,因为要给孩子们批改作业到半夜。
“你刚才说……撤退的事。”陈默突然开口,左耳的嗡鸣声弱了点,“你听谁说的?”
赵兰的勺子顿了顿,粥洒在手上,她却像没感觉。“我……我听一个路过的兵说的。他说,你们三连那天接到的命令是死守,可后来……好像有撤退的机会。”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那天确实有机会。下午三点,上级传来消息,说友邻部队已经包抄到位,让他们可以撤到二线。可他刚要下令,就看见侧翼的高地冒起了狼烟——那是王磊他们班的信号,说被敌人包围了。
“我不能把他们丢下。”陈默的声音很干,“王磊他们还在上面。”
赵兰抬起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所以你带了三班回去救他们?”
陈默点头。他带了七个人,冲回高地的时候,王磊他们班只剩下三个人,浑身是血,被敌人围在石头后面。他记得王磊看见他,笑得满嘴是血:“老陈,你他娘的……真敢来。”
“然后呢?”赵兰追问,呼吸有点急。
然后……然后就是爆炸。敌人的炮弹像雨点一样砸下来,他只记得把王磊往战壕里拖,可王磊推开他,自己扑在了一颗手榴弹上。“照顾好……我妹子。”这是王磊最后说的话。
陈默没说这些,只是喝了口粥,粥已经凉了。“赵阳是在掩护我撤退的时候……没的。”
赵兰低下头,肩膀轻轻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陈班长,我弟弟的抚恤金,被人领走了。”
陈默猛地抬头:“不可能!抚恤金都是直接寄到家属手里的。”
“我去邮局问了,”赵兰从怀里掏出张纸条,递给他,“他们说,上个月就有人拿着我的印章和介绍信,把钱领走了。可我根本没收到介绍信,印章也一直锁在箱子里。”
陈默接过纸条,借着月光看。上面写着“赵阳家属赵兰,领取抚恤金若干”,下面盖着个模糊的红章,像是村里的公章。可赵阳家所在的赵家峪,去年山洪冲垮了村委会,公章早丢了。
“领钱的人是谁?”
“邮局的人说,是个男的,穿着军装,说你让他代领的,还说……还说我弟弟是逃兵,抚恤金本来不该给,是你求了情才批下来的。”赵兰的声音发颤,“陈班长,我弟弟不是逃兵!他不是!”
陈默的手猛地攥紧,纸条被捏成一团。他能想象出赵兰听到这话时的样子——一个教书先生,最看重脸面,却被人指着鼻子说弟弟是逃兵。
“我去找他们。”陈默站起身,木棍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这钱,我一定给你要回来。”
赵兰看着他,突然从布包里掏出样东西,是朵干了的野菊,压在书页里,平平整整的。“这是我昨天在王磊同志墓前捡的,掉在花圈旁边。”她把干花递过来,“我看这花……编得有点特别,花瓣是错开的。”
陈默接过干花,指尖触到花瓣的纹路,突然愣住了。王磊编花圈有个习惯,总把第三层的花瓣错开半寸,说这样像他们老家的篱笆,能挡住野狗。可昨天那个花圈,第三层的花瓣是对齐的。
这朵干花,是从别的花圈上掉下来的。
“你还看见谁去了墓地?”
赵兰想了想:“好像有个穿黑棉袄的男人,站在远处看了会儿,我走的时候,他还在。”
陈默把干花攥在手里,花茎戳得手心生疼。他想起王磊的妹妹,王梅。去年他去看过她,小姑娘才十六,在纺织厂上班,穿的就是件黑棉袄。
可王梅说过,她不敢去墓地,怕想起哥哥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