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个年头,中秋。
一轮**皎洁的玉盘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清辉如练,洒满人间。小院里弥漫着桂花浓郁的甜香,混合着新酿米酒的清冽气息。石桌上摆着几碟简单的月饼、瓜果,还有一小壶温热的酒。
白九思坐在石桌旁,月华落在他肩头,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他平日极少饮酒,此刻面前的小酒盅却已空了大半。素来清冷的脸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眼神不复平日的清明沉静,反而带着一丝迷蒙的雾气,定定地望着坐在对面的花如月。
花如月正低头剥着一颗圆润的石榴。饱满如红宝石的石榴籽在她莹白的指尖跳跃,被仔细地剥落在白瓷小碟里,堆起一小捧晶莹的红。她察觉到那长久凝滞的目光,抬起头,撞进白九思的眼底。
那目光……太过专注,太过复杂,仿佛穿透了十年的光阴,又带着一种沉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哀伤和……不确定?像在努力辨认一个失而复得、却又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看什么?”花如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将剥好的一小碟石榴籽推到他面前。
白九思没有动那碟石榴。他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又像是借着酒意放纵了某种深藏的情绪。他忽然站起身,绕过小小的石桌,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走到了花如月面前。
清冽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松雪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他微微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意拂过她的耳廓。花如月身体微僵,正要开口。
一个微凉、带着桂花酒香的吻,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落在了她敏感的耳尖。
花如月浑身一颤,仿佛有细微的电流自那一点窜过全身。
紧接着,一声低低的、带着浓重酒意和无限疲惫的叹息,伴随着温热的气息,沉沉地钻入她的耳中:“……这个梦……太长了……”
那声音沙哑、模糊,像是梦呓,又像是一句压抑了太久、终于从灵魂深处泄露出来的悲鸣。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茫然、沉溺、不舍……还有深不见底的、仿佛刻入骨髓的恐惧——恐惧这美梦终将破碎的恐惧。
花如月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耳尖被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但心口却被那句叹息狠狠攫住,闷得生疼。她猛地抬起头,望向近在咫尺的白九思。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脸上。那双总是藏得很深的眼眸,此刻因酒意而迷离,却也因卸下了所有防备,清晰地映照出他心底最深处的沟壑——那不是清醒时偶尔流露的不确定,而是如同深渊般浓重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惶惑与不安!
那惶惑不安的目光,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花如月十年来的平静。无数被忽略的细节,如同沉船碎片般猛地浮上心海——
他总是在她沉睡时悄然起身,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搭上她的腕脉,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确认那脉息是否依旧鲜活。
他无数次在她清晨醒来时,对上他凝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总带着一丝初醒般的怔忪,如同失而复得。
他珍藏着她每一件旧物,哪怕只是她随手写下的一张无关紧要的字条,都叠放得整整齐齐,仿佛那是维系着某个易碎世界的凭证。
还有那些深夜里,他独自坐在院中,对着寂寥的月色,背影萧索得如同寒山孤影……
原来……原来如此!
花如月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巨大的酸楚和怜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终于彻底读懂了这十年来,他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如同薄雾般的不安究竟源于何处!
时间回溯之前……在另一个早已被覆盖的轨迹里,他是否曾以为……这十年相伴,这柴米油盐、稚女承欢、耳鬓厮磨的一切,都不过是他濒死弥留之际,心有不甘而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一场漫长到足以麻痹所有苦痛、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的……幻梦?
所以他才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水晶。所以他才在每一个看似安稳的时刻,下意识地去确认她的脉搏,确认十安的笑闹,确认这“梦境”是否依旧稳固。
这十年,于她是触手可及的温暖,于他,却是一场甜蜜与恐惧交织的凌迟!他沉溺其中,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梦醒时分的到来!
白九思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迷蒙的双眼缓缓阖上,沉重的额头抵在了花如月的颈窝处。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带着酒气和一种彻底的、卸下所有重负般的疲惫。
花如月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他靠着。她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他低垂的头颅,望向窗棂。
窗纸被月光映照得一片澄明,如同铺展开的银霜。那清冷的光辉,此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原来,这十年并非只是她以为的岁月静好。在他沉默的守护和纵容背后,藏着如此沉重的背负。他以为自己是误入桃源、窃取时光的旅人,每一步都踏在虚幻的边缘,随时可能坠回冰冷的现实深渊。
颈窝处传来他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带着酒后的微醺。花如月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稀世珍宝般,抚上白九思因醉意而泛红的脸颊。
肌肤温热,带着真实的触感。
她的指尖流连过他紧锁的眉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梦魇留下的刻痕。她细细描摹着他挺拔的鼻梁,那曾是她无数次在心底勾勒的轮廓。最后,她的指腹轻轻落在他微微抿起的、略显苍白的薄唇上。
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全新的、沉重而酸涩的认知。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身上,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温柔地包裹。小院中,秋虫最后的鸣叫也停歇了,只剩下无边的寂静。远处,隐隐传来十安在睡梦中翻身、嘟囔梦呓的细微声响。
花如月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他柔软微凉的发顶。发间萦绕着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独特气息。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真实的气息刻入肺腑。
“傻瓜……”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如同羽毛般逸出她的唇瓣,融化在清冷的月辉里。那叹息里,没有责备,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坚定。
她收紧了环抱着他的手臂,将他更紧密地拥在怀中。
晨光熹微,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透过窗棂上的薄纱,温柔地洒满房间。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桂花的甜香和一丝极淡的酒气。
白九思是被一种细微的、如同羽毛搔刮般的触感弄醒的。
宿醉带来的钝痛尚未完全侵袭大脑,他蹙着眉,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靛青帐幔顶。紧接着,他察觉到了异样。
颈窝处,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拂过他的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一条纤细却带着不容忽视存在感的手臂,正松松地环在他的腰上。他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感知到——自己正被花如月以一种近乎依赖的姿势,从背后拥抱着。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后颈,鼻尖几乎蹭到他的肩胛骨,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清晰地传递过来,熨贴着他微凉的皮肤。
昨夜……零碎的记忆碎片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杂乱地浮现。他记得月下的对酌,记得桂花酒的清冽,记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她震惊抬起的眼眸,和她颈窝处温软的触感……
一股强烈的窘迫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抽身,动作却极其轻微,生怕惊醒了她。然而,腰上那条手臂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意图,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甚至带着点不满的意味,轻轻勒了一下。
“别动。”花如月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慵懒,如同被阳光晒暖的沙子,闷闷地从他背后传来,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白九思的身体彻底僵住,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曲线紧贴着自己的后背,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令人心尖发颤的亲密。十年相伴,相敬如宾,同榻而眠已是默契,但如此主动的拥抱……从未有过。
“如……月?”他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宿醉的干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将脸颊更紧地贴了贴他的后背,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仿佛在表达“安静”的意思。那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料,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白九思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咚咚咚地在胸腔里擂鼓。昨夜醉酒后的失态和那句泄露心绪的叹息,此刻清晰无比地回响在脑海,让他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可身后这温暖的、带着独占意味的拥抱,却又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只能僵硬地躺着,任由那温暖将他包裹,感受着背后传来的、令人心安的重量和均匀的呼吸。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甜蜜、慌乱和巨大不真实的暖流,悄然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直到窗外传来十安清脆的、元气十足的呼唤:“爹——娘——太阳晒**啦!十安的肚肚饿扁啦!”才打破了这一室静谧的暖融。
花如月这才似乎真正醒转,手臂松开,慢悠悠地坐起身。白九思几乎是立刻也跟着坐起,动作快得有些狼狈。他不敢回头看她,耳根后那抹可疑的红晕迅速蔓延至脖颈。
“咳……我去看看十安。”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有些紧绷,掀开被子就要下榻。
“等等。”花如月的声音平静无波。
白九思的动作顿住,脊背微僵。
花如月倾身向前,伸出手。白九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以为她要……然而,那微凉的指尖只是轻轻拂过他鬓边散落的一缕乌发,动作自然得如同做过千百遍。
“头发乱了。”她淡淡道,指尖灵巧地将那缕发丝别到他耳后。她的目光扫过他依旧泛红的耳根,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白九思只觉得被她指尖拂过的皮肤瞬间烧了起来。他胡乱应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下了床榻,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看着他仓促消失的背影,花如月才轻轻弯起了唇角。昨夜那沉甸甸的心疼,此刻化作了丝丝缕缕的甜意。这个看似清冷如霜雪的剑仙,慌乱起来,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厨房里,灶火正旺,映照着白九思专注的侧脸。他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靛青的布衣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手臂。修长的手指正握着一柄长勺,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里缓缓搅动。
锅里熬的是最简单的白米粥。晶莹剔透的米粒在清澈的米汤里翻滚舒展,散发出纯粹的谷物清香。他搅动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米粥的浓稠度、火候的大小,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是十年来早已刻入骨髓的习惯。
花如月抱着十安,斜倚在厨房门口。十安小脑袋枕在娘亲肩上,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爹爹忙碌的背影,小鼻子一吸一吸地嗅着空气中的米香。
“爹爹熬的粥粥最香啦!”小丫头毫不吝啬地赞美。
白九思闻声回头,目光先是落在女儿灿烂的笑脸上,随即,不由自主地飘向抱着女儿的花如月。她的长发只是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眼神宁静。昨夜的一切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波澜。可白九思的心跳,却在她平静的目光下,又悄然漏跳了一拍。
他掩饰般地转回头,继续搅动着锅里的粥,只是那原本平稳的搅动,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
“嗯,快好了。”他低声道,声音透过氤氲的蒸汽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
粥熬好了,盛在素白的瓷碗里,米粒饱满,米汤清亮。桌上还摆着几样简单的小菜:一碟切得细如发丝的酱瓜,一碟淋了麻油的嫩笋尖,还有一小碟金黄诱人的煎蛋,边缘带着焦脆的蕾丝边。
十安欢呼一声,自己爬上凳子坐好,拿起小勺子就迫不及待地要去舀粥。
“小心烫。”白九思提醒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花如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花如月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勺子。她没有立刻去喝粥,而是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温热的米汤。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眉眼。白九思的心也跟着那氤氲的热气微微提起。
只见她舀起一小勺,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米粥的温度刚刚好,软糯适中,带着纯粹的清甜。她细细地品着,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白九思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这粥他熬了十年,早已炉火纯青,可此刻,他竟像个等待评判的学徒,屏住了呼吸。
花如月咽下那口粥,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她的眼神清澈,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是很平静地开口:
“今天的粥,火候正好。比昨天那锅焦底的强多了。”
“噗——”正埋头喝粥的十安猛地抬起头,小嘴周围沾了一圈白乎乎的米糊,大眼睛瞪得溜圆,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哈!爹爹昨天把粥熬焦啦!黑黑的!好难吃!十安都闻到啦!娘亲都没说!哈哈哈……”
白九思的脸,“腾”地一下,彻底红透了!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连握着筷子的指尖都仿佛要滴出血来。他素来清冷自持,何曾如此窘迫过?尤其是在女儿面前!他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面前的粥碗里,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她昨天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只是……没说!
花如月看着对面那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男人,看着他红透的耳尖和窘迫得快要冒烟的头顶,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如同春水破冰,无声地漾开。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煎得焦脆金黄的蛋饼,极其自然地放进了白九思面前的空碟子里。
“喏,”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焦得恰到好处的地方,最好吃。”
白九思的身体僵住,缓缓抬起头。他看着碟子里那块金黄焦脆的煎蛋饼,又看向花如月。她唇边那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初升的朝阳,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窘迫和昨夜残留的惶惑。
原来,她懂。懂他的笨拙,懂他的不安,甚至……懂他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思。
一股巨大的暖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稳,猛地冲撞进他的胸膛,瞬间盈满了四肢百骸。那暖意如此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拿起筷子,夹起那块煎蛋饼,送入口中。焦脆的口感在齿间碎裂,带着油香和微咸的滋味,却奇异地……甜到了心尖。
他抬起头,迎上花如月的目光,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不再有往日的清冷疏离,也不再是面对女儿时的纵容宠溺,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释然和巨大喜悦的温柔。如同冰封千年的雪山,在暖阳下悄然融化,露出底下生机勃勃的春意。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温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吃。”
十安看看爹爹红红的脸和奇怪的笑容,又看看娘亲唇角弯弯的模样,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好开心,也咧开小嘴,露出沾着米粒的牙齿,笑得见牙不见眼。
窗外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铺满了小院。厨房里,米粥的清香,酱瓜的咸鲜,煎蛋的焦香,还有那无声流淌的、浓得化不开的甜蜜,混合在一起,酿成了这人间烟火里,最平凡也最隽永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