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渔村世代供奉“河神”,每年献祭一名少女,便能保风调雨顺。今年,
被选中的是我的妹妹。仪式前夜,我偷偷在她身上绑了鱼线和刀片,想救她回来。线动了,
我拼命拉回,却只拽上来一具被啃噬干净的骷髅。骷髅的嘴里,
紧紧咬着母亲从不离身的玉镯。我猛地回头,看到母亲站在身后,她的嘴角,
还挂着一片未擦净的银色鱼鳞。1“哥,我怕。”妹妹阿莲的手,像冰块一样凉。我抓不住,
滑溜溜的,全是冷汗。“别怕,有哥在。”我嘴里这么说,心却沉得像绑了石头,
直往河底掉。明天就是祭河神的日子。我们这个渔村,叫望河村。村里的人不拜天,不拜地,
只拜“河神”。每年往河里送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河神就保我们一年风调雨顺,渔获满仓。
我是不信的。但村里每个人都信。他们看被选中的姑娘,眼神里没有同情,
只有狂热和一点点庆幸。庆幸不是自家的女儿。今年,这个“福气”,
落到了我妹妹阿莲头上。抽签那天,村长念出阿莲名字的时候,我娘脸上没有半点悲伤。
她甚至笑了,是一种很奇怪的、满足的笑。她站起来,对着所有村民说:“这是阿莲的荣幸,
也是我们陈家的荣幸。”我爹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
呛人的烟雾把他整个人都罩住了,看不清脸。我冲上去,想把抽签的竹筒打翻。“我不信!
这都是假的!”两个村里的壮汉把我架住,胳膊拧得像要断掉。娘走过来,没看我,
只是对村长说:“村长,孩子不懂事,您别怪他。”然后,她回头,给了我一巴掌。
“混账东西!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尖,像锥子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那一刻,我看着她陌生的脸,心里比被她打的脸还疼。晚上,我偷偷溜进阿莲的房间。
她坐在床上,穿着明天要献祭穿的红嫁衣。那红色,刺得我眼睛疼。
我从怀里掏出一卷最结实的鱼线,还有一片磨得飞快的刀片。“阿莲,听哥说。
”我把鱼线一头绑在她腰上,藏在红嫁衣里面。“他们把你放到河里,你就用这刀片,
把手脚上的绳子割开。然后,哥在岸上拉你回来。”阿莲不说话,只是摇头,
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哥,没用的。被河神选中的人,跑不掉的。”“没有河神!
”我压着嗓子吼她,“那都是骗人的!你得活下去!”我把刀片死死塞进她手里。“抓紧了。
哥一定会救你回来。”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我怕再看一眼,我就没胆子走了。2河边的风,
又冷又腥。我趴在一人高的芦苇荡里,手里紧紧攥着鱼线的另一头。不远处,火光冲天。
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村长站在用木头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念着我听不懂的祭文。
声音又高又长,像夜猫子叫。阿莲被四个男人抬着,手脚都用粗麻绳捆着,
放在一个扎好的木筏上。她穿着那身红嫁衣,脸上画着很浓的妆。在火光下,
她的脸白得像纸。我看见我娘,就站在离木筏最近的地方。她手里端着一碗酒。
她走到木筏边,把酒喂给阿莲。阿莲喝了下去。很快,她的头就垂了下去。我娘脸上,
还是那种我看不懂的笑容。木筏被推下水,顺着河水,慢慢往河中心漂去。
村民们开始唱起歌,是那种古老的、没有调子的歌谣。听着让人心里发毛。火光越来越远,
木筏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村民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
我娘和我爹也走了。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往我藏身的这个方向看一眼。
好像他们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也好像,被献祭的不是他们的女儿。河边,
只剩下我和无边无际的黑暗。河水流动的声音,哗啦,哗啦。每一声,都像在拍打我的心。
我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手里的鱼线,是我唯一的希望。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我的手脚都麻了。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叫,咬得我满身是包。我不敢挠。我怕弄出一点点声音。
也怕手一松,就把线给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开始有点发白。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
手里的鱼线,突然猛地一沉!动了!我心里一阵狂喜。是阿莲!她割断绳子了!我不敢耽误,
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往回拉鱼线。好沉。比想象中要沉得多。我每拉一下,
都感觉像是在跟什么东西拔河。那东西在水下,力气大得吓人。我不管不顾,牙都快咬碎了。
手上被鱼线勒出一道道血口子,我也感觉不到疼。我只有一个念头。拉!把阿莲拉回来!
线在一点点缩短。我听到了水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我从水里拖了出来。我爬过去。
借着灰蒙蒙的天光,我看清了。那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髅。
上面挂着几缕被啃得破破烂烂的红布。我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这不可能。
怎么会……怎么会是骨头?这才几个时辰?河里就算有鱼,也不可能把人啃得这么干净。
我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像见了鬼。骷髅的嘴巴张着。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紧紧咬着。
在晨光里,反射出温润的光。我颤抖着手,伸过去,把那东西从骷髅嘴里掰了出来。
是个玉镯。通体翠绿,水头很好。我像被雷劈了一样。这个镯子,我认得。
我娘从不离身的玉镯。3我拿着镯子,疯了一样跑回家。天亮了,村里升起了炊烟。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我一脚踹开家门。我娘正坐在院子里,
对着一盆水,慢慢地梳头。她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我回来。“回来了?”她甚至没回头看我,
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我冲到她面前,把手里的东西摊开。白森森的骷髅。
血淋淋的玉镯。“这是什么!?”我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她终于回头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骷髅上,然后又移到那个玉镯上。她的眼神,没有震惊,没有悲伤,
什么都没有。就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把镯子从我手里拿了过去。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上面的泥和血。然后,
她重新把镯子戴回自己手腕上。大小正合适。她做完这一切,才抬头看我。她笑了。
嘴角微微上扬。我看见了。在她微微张开的嘴角边上,挂着一片还没有擦干净的,银色的,
小小的鱼鳞。那个瞬间,我全身的血都凉了。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倒了院子里的水桶。
“你……”我看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爹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院子里的情景,
叹了口气。他走过来,拉住我。“阿水,别问了。”“为什么?”我甩开他的手,“爹!
你告诉我为什么!阿莲呢?我妹妹呢?河神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想知道?”她的声音变得很冷。“好,我告诉你。”她指着河的方向。“没有河神。
”“我们望河村供奉的,不是神。”“是‘它’。”4“‘它’是什么?”我的声音在抖。
我娘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怜悯。“‘它’是我们陈家的根,也是望河村的根。
”“阿莲不是被献祭了,她是去喂‘它’了。这是她的命,也是她的荣耀。”“喂?
”我感觉自己快疯了,“用活人喂?”“不然呢?”我娘反问,
“你以为村里每年这么多的鱼是哪里来的?你以为我们家为什么在村里能说了算?
你以为村长为什么都要敬我们三分?”“都是因为‘它’。”“只要‘它’吃饱了,
就会吐出鱼苗。有了鱼苗,河里的鱼就杀不尽。河里的鱼杀不尽,村子就能活下去。
”“而我们陈家,就是‘它’的饲养员。”“一代,又一代。”我看着我娘。她脸上的表情,
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常的事。我爹在一旁,拉着我的胳膊,
“阿水,你娘说得对。这是我们家的责任。你爷爷是这样,你爹是这样,
以后……也该轮到你了。”“不!”我尖叫起来,“我不是!我不是你们这种怪物!
”我转身就跑。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一眼都不想。我跑出了家门,跑在村子的土路上。
村民们看着我,指指点点。他们的眼神,和我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冷漠,麻木。我知道,
他们什么都知道。整个村子,都是帮凶。我跑到了河边。看着平静的河水,我想吐。
我的妹妹,阿莲,就在这下面。变成了一堆被啃光的骨头。而我的亲生母亲,
就是把她推下去的人。嘴角的鱼鳞……不,那不是鱼鳞。那是“它”的鳞片。我蹲在地上,
像一头发疯的野狗,拼命用手砸着地面。石头把我的手砸得血肉模糊。我感觉不到疼。
什么样的疼,能比心里的疼更疼?我一定要搞清楚。“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要给阿莲报仇。5我在村里,成了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家是回不去了。
我找了个废弃的茅草屋住下。白天,我像个幽灵一样在村里晃荡。
我想找到关于“它”的线索。但是没用。村里人看见我就像看见瘟神,躲得远远的。
没人愿意和我说话。到了晚上,我就偷偷潜伏在河边。我想看看,“它”到底会不会出来。
连着好几天,河面都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我开始怀疑,我娘说的是不是真的。还是说,
她只是为了**我,编了一套瞎话。直到那天晚上。月亮很好,亮得跟白天似的。
我照例趴在芦苇荡里。突然,我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走到了河边。是村长。
他提着一个大木桶。到了河边,他学着一种奇怪的叫声,像水鸟,又像婴儿哭。叫了三声。
然后,他把木桶里的东西,倒进了河里。我离得远,看不清倒的是什么。但是那股血腥味,
顺着风,一直飘到我鼻子里。是血。还有一些碎肉。他做完这一切,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等了很久。等他走远了,我才从芦苇荡里出来。我看着平静的河面。心跳得厉害。突然,
水面“咕嘟”一下,冒出一个大气泡。紧接着,又是一个。然后,我看见了。
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从水底慢慢浮了上来。月光照在它身上。那不是鱼。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它像一条巨大的鲶鱼,但头上长着两根像龙须一样的东西。
浑身都是银色的、巴掌大的鳞片。没有眼睛。只有一个巨大的、像黑洞一样的嘴。它张开嘴,
在水面上一吸。那些血和碎肉,连带着一大片河水,全被它吸了进去。然后,
它又慢慢地沉了下去。河面,恢复了平静。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冷汗,
把我的衣服都湿透了。我终于明白。我娘没有骗我。真的有那么一个怪物。我们整个村子,
都在靠这个怪物活着。6我知道我一个人不行。我要想办法。第二天,我找上了村长的女儿,
芸。芸和村里其他姑娘不一样。她读过几天书,不怎么信鬼神那套。而且,我看得出来,
她很讨厌她爹,那个道貌岸然的村长。我堵在她回家的路上。“芸,我有事找你。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想绕开我走。“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是关于河神的事。”我说。她停下脚步,转过头看我。眼神里有警惕。“你想说什么?
”“没有河神。”我盯着她的眼睛,“河里,只有一个吃人的怪物。”芸的脸色变了变,
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的。”我说,“你爹,我娘,
他们都是一伙的。他们用活人去喂那个怪物,换来整个村子的富足。阿莲……我妹妹,
就是这么死的。”芸沉默了。她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你有什么证据?”她问。
“我亲眼看见了。”我把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全都告诉了她。听完,她的脸色彻底白了。
“你想怎么样?”她问我。“我要杀了它。”我说,“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我还要让我娘,让你爹,付出代价。”芸看着我,看了很久。“你疯了。”她说,
“你知道你在跟谁作对吗?不只是那个怪物,是整个村子。”“我不在乎。
”“你斗不过他们的。”“那我就拉着他们一起死。”我的声音很平静,
但是我自己都能听见里面的狠劲。芸突然笑了。“你这人,有点意思。”她走到我面前,
凑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我帮你,有什么好处?”她问。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村子以后就是你的。”我说,“没有你爹,没有我娘,
村长就是你。”芸又笑了。“好。”她说,“成交。”她的嘴唇几乎要碰到我的耳朵。
“我爹的书房里,有一本很旧的记事簿。上面记着‘献祭’的所有事情。
他说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从来不让我看。”“你想办法弄到它。剩下的,交给我。
”7芸说得没错,村长的书房守卫很严。我没法硬闯。我等了一个机会。村里有个习俗,
每个月初一,村长都要去后山的山神庙里待一夜。那天,芸会想办法把她娘支开。
机会只有一次。初一晚上,我像个贼一样,溜进了村长家。芸早就在后门等着我了。
她递给我一把钥匙。“书房的钥匙。我偷配的。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娘很快就回来。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直接冲了进去。村长的家很大。书房里,全是书。我没时间细看。
芸说,那本记事簿是黑皮的,藏在最里面的一个暗格里。我按照她的指示,找到了那个暗格。
里面果然有一个黑皮的本子。我拿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本子的纸已经发黄了,很脆。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光启三年,献女一名,名翠花。
换得鱼苗三担。”“光启四年,大旱,献双女。换得大雨一场,鱼苗十担。
”……我一页一页往下翻。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女孩的名字,和她们换来的东西。
我的手在抖。这些不是字。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命。我一直翻到最后几页。
找到了阿莲的名字。“景和二十年,献女陈莲。换得银鳞三片。”银鳞?什么意思?
我继续往后翻。后面,竟然还有几页。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像地图,又像是某种阵法。
在图的旁边,还有几行小字。“银鳞者,龙蜕也。百年一换,可活死人,肉白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