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春,天津卫的鼓声能杀人。不是刀,不是毒,是那面祖传单皮鼓——每敲一下,
便有一颗负心人的心被撕开,连皮带肉,血淋淋地剥下来。鼓师陈响知道,下一个该撕的,
是他自己的脸。因为他五年前,亲手把师兄推进了地狱,却连一句“对不起”都不敢说。
第一章:鼓起血案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天津卫春寒未退,海河冰面裂开细纹,
像一张将愈未愈的伤疤。天乐茶园檐下红灯笼晃得人心慌,
台下座无虚席——富商、遗老、避难文人,皆在炮火将至前,抓紧听一折《窦娥冤》。
德庆班鼓师陈响坐在侧幕阴影里,指尖轻抚那面祖传单皮鼓。鼓面泛青,触之微凉,
纹理细密如人肤。老班主临开场前只低声道:“今日‘法场’一折,全靠你了。”陈响未应,
只觉鼓皮下似有脉搏,轻轻一跳。锣鼓起,窦娥披枷上场。陈响手腕一沉,鼓声如雨落荒坟,
初缓后急,渐成泣血之调。台下有人拭泪,有人闭目,唯绸缎商周秉义坐得笔直,额角沁汗。
鼓点骤转——“咚!咚!咚!”三声如锤击心。周秉义猛地站起,双眼暴突,
嘴角咧开一个不合时宜的笑。他双手抓向自己脸颊,指甲深陷皮肉,竟生生撕下整张脸皮!
血如泼墨,溅上前排老票友的长衫。他倒地时仍在笑,血口一张一合,
仿佛在说:“该……该……”茶园炸了锅。孩童哭嚎,女人尖叫,茶盏碎了一地。
警察赶来时,周秉义已断气,面部血肉模糊,却无外力痕迹,唯手中紧攥一枚褪色香囊,
内藏一缕乌黑发丝。陈响僵在鼓位,手指沾满鼓面冷汗。他分明记得,这鼓点,
与往日分毫不差。夜半,他独回鼓房,煤油灯摇曳。他用软布擦拭鼓面,
忽见纹理间浮出一双泪眼——女子轮廓,哀怨如雾。指尖一颤,幻听入耳,
细若游丝:“负心者……该撕了……”门外,老班主赵德山悄然立于暗处,
袖中半张泛黄戏单滑落,上书三字:柳如烟。第二章:幻影缠身三日后,德庆班照常开锣。
老班主赵德山咬牙压下流言,对外只道周秉义“旧疾突发,癔症致死”,
又塞给巡警几块银元,总算没让茶园关门。可人心已散,上座不足六成。陈响坐在鼓位,
手心汗湿,目光不敢再落那面青皮鼓上。“今日演《长生殿·埋玉》,”老班主低声叮嘱,
“马嵬坡一折,鼓要哀而不乱,切莫……过急。”陈响喉头滚动,点了点头。
他昨夜几乎未眠,梦里全是周秉义血淋淋的脸,那张脸渐渐模糊,
竟变成五年前狱中病死的师兄——林九。林九临终前托人捎信,信纸泛黄,
字迹颤抖:“响子,你欠我一张脸。”他欠的何止是脸?是命。鼓槌起,
唐明皇悲吟:“……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陈响手腕微颤,鼓声低回,
如泣如诉。台下一位穿长衫的私塾先生闭目轻和,眼角有泪。可当鼓点行至“将士喧哗,
贵妃赐死”时,那先生忽然睁眼,瞳孔骤缩,仿佛看见什么可怖之物。他猛地起身,
双手抓向自己面颊,指甲抠进皮肉,嘶吼如兽:“我……我告发了先生……我该死!该撕!
”又是一阵撕扯,血肉横飞。他倒地时,嘴角竟挂着笑,与周秉义如出一辙。茶园再乱。
这一次,没人敢说是癔症了。“妖鼓!”有人喊,“德庆班养的是索命鼓!
”老班主脸色惨白,强令封鼓三日。陈响却在当夜发起高热,梦魇如潮。
他梦见自己站在空荡戏台,四面无墙,唯有一面巨鼓悬于半空。鼓面缓缓裂开,
伸出无数苍白手指,拽他至铜镜前。镜中映出他的脸——可那脸皮正一寸寸剥落,
底下露出的,竟是个女子的容颜:柳眉含怨,泪痕如血。“你也负过人……”镜中女子低语,
“你也是……该撕的。”陈响惊醒,冷汗浸透衣衫。他不敢照镜,连喝水都避开铜盆倒影。
吃饭时,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竟恍惚见筋络如人脸,吓得他打翻碗碟。次日,
他跟踪老班主至鼓房。月光下,老班主焚香跪拜,对着那面鼓喃喃:“柳姑娘,
再忍忍……戏班要活命啊。你若再索命,我们全得散……”陈响躲在廊柱后,心如擂鼓。
原来老班主知道些什么。回屋后,他翻出林九留下的旧包袱。在一件破棉袄夹层里,
摸到半封未寄出的信。信纸已脆,字迹却清晰:““响子,若你心中有愧,
去查查‘庆云班’的旧事。那鼓……不干净。””陈响攥紧信纸,指节发白。
他终于明白——这鼓,不是认人,是认罪。而他,早已是鼓中下一个祭品。夜深,
小桃端药来,见他呆坐床沿,轻唤:“陈师傅?”他猛地抬头,眼神惊惶如困兽。
小桃吓了一跳,药碗差点打翻。慌乱中,她手背无意擦过鼓面——那鼓竟毫无异动,
安静如死物。第三章:尘封旧卷接连两起命案后,天乐茶园门可罗雀,
连最铁杆的老票友也绕道而行。德庆班人心惶惶,有人收拾行囊准备另投他班。
老班主整日闭门不出,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往鼓房添一炷香,像供奉一尊吃人的神。
陈响却不再碰鼓。他把鼓槌锁进箱底,改用一面新制的牛皮鼓——声音沉闷,毫无神韵。
观众更少,老班主叹气:“响子,那面鼓,只有你能驾驭。它认你,你也……逃不掉。
”逃不掉。这三个字如针扎进陈响心里。他开始翻箱倒柜。
德庆班祖传的樟木大箱藏在戏台底下的暗格里,平日由老班主亲自上锁。
趁老班主去药铺抓安神汤,陈响撬开铜扣,掀开箱盖——霉味扑面,
内里堆满泛黄戏本、残破行头,最底下压着一本线装册子,封皮题《庆云班志·残卷》。
他颤抖着翻开。纸页脆如枯叶,墨迹洇开,却仍可辨:““万历三十九年春,
名伶柳如烟殁于班中,年二十有三。貌绝一时,善昆曲《牡丹亭》《长生殿》。
传言暴病而亡,实则……皮剥制鼓,声可裂心。自是,鼓响之处,负心者面裂而亡,
血笑不止。””陈响手一抖,册子落地。窗外惊雷炸响,雨点噼啪砸在瓦上,竟与鼓点应和。
他连夜冒雨去寻“九爷”。九爷原是前清宫中教习,后流落津门,靠说戏度日,
住在海河边一间漏雨的茶寮里。陈响浑身湿透闯入时,老人正就着油灯修补一顶旧凤冠。
“柳如烟?”九爷眯起浑浊的眼,枯手一颤,针扎进指腹,“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陈响跪下,将鼓事、命案、幻影一一说出。九爷沉默良久,颤巍巍起身,
从床底拖出一个铁匣。“我年轻时,听过她的戏。”他声音沙哑如磨砂,“那嗓音,
像月光落在玉盘上。她和师兄柳砚青青梅竹马,私订终身。可班主之子垂涎其色,
设计陷害——说她与外人私通,败坏门风。”“那晚,他们灌她哑药,按在台上,
用刀……”九爷哽住,老泪纵横,“脸皮剥下来,绷在鼓上。对外只说‘天花暴毙’。
柳砚青起初不知,后来查出真相,疯了一样要报仇,
却被班主以‘毁戏班百年清誉’为由压下。他最后……在那面鼓前自刎,血溅鼓面,
三天不干。”“柳如烟死前说:‘若有来世,我要天下负心人,都尝尝没脸活的滋味。
’”陈响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鼓中怨魂为何只挑负心者——她自己,
就是被最信任之人背叛至死。离开茶寮,雨未停。陈响在泥泞中踉跄,
忽觉袖中一物——九爷塞给他一枚铜簪,簪头雕一朵残梅。“埋骨处在西沽乱葬岗,
第三棵歪脖子柳树下。”九爷临别低语,“她没脸下葬,只埋了这簪子。”回班后,
陈响心神不宁。他想起老班主近日烧毁文书的举动,疑窦丛生。深夜,他潜入老班主卧房,
翻找书架暗格。果然,在《工尺谱》夹层后,发现一道暗门。门后小龛中,供着一卷**。
展开,是娟秀却颤抖的字迹:““砚青吾爱:你亲手按住我手脚时,可还记得西湖月下,
你说‘生死不负’?他们说,剥我脸皮是为保全庆云班名声。可你若真护我,何不带我远走?
今日皮肉离骨,痛不及心死万一。愿此鼓永鸣,叫天下负心人,皆无脸见人。
——如烟绝笔””血字斑驳,似泪似血。陈响跪地,泪如雨下。他忽然懂了柳如烟的恨,
也照见了自己的懦弱——当年若他站出来,林九何至于死?
第四章:罪人自白老班主烧毁的文书,终究没能烧尽陈响心里的火。接连几夜,他辗转难眠,
柳如烟的**字字如刀,刻在他心上。更可怕的是,那鼓竟开始在无人敲击时自行微震,
夜半传来低泣,
如女子在耳畔呜咽:“你也负过人……你也该撕……”陈响照镜子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怕看见自己脸上浮现出林九临终前那双空洞的眼睛,更怕某天醒来,
发现自己已亲手撕下脸皮,血笑而亡。小桃察觉他的异样,悄悄送来一碗安神汤,
却被他打翻在地。“别靠近我!”他吼得嘶哑,眼窝深陷如鬼,“我……不干净。
”小桃没走,只是蹲下,默默收拾碎片,轻声说:“陈师傅,你若心里有鬼,不如说出来。
戏台空着,没人听,鬼也听。”这句话像一道光,劈开他心头的浓雾。次日黄昏,
陈响独自走上德庆班的戏台。幕布残破,灯架歪斜,台下空无一人。春风穿堂而过,
卷起几片枯叶,如幽魂游荡。他搬出那面青皮鼓,置于台中,鼓面在斜阳下泛着诡异的青光,
隐约可见人面轮廓随光影浮动。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鼓槌。不为演戏,不为驱邪,只为忏悔。
鼓点起,不是《窦娥冤》,不是《长生殿》,而是他五年前那个雨夜的记忆——咚。
那日他本该与林九一同赴约,却因害怕得罪权贵,临时退缩。咚。
林九替他顶下“私通赤党”的罪名,被拖走时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咚。
狱中来信:“响子,我咳血三月,无人问药。你若愧,来送我一程。”咚。他没去。咚!
林九死在冬至,尸首草席一裹,扔进乱葬岗。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痛。陈响泪流满面,
声音嘶哑,对着空台、对着鼓、对着那看不见的魂灵,一字一句:“林九……是我害死你的。
我怕死,我贪生,我连一句‘对不起’都不敢说!我配不上这双手,更配不上这面鼓!
你要撕我脸,我认!但求你……别让我变成一个只会复仇的鬼!”最后一槌落下,
鼓声余震如泣。忽然,鼓面人影清晰浮现——白衣素裙,长发披散,正是柳如烟。
她不再流泪,只是静静望着陈响,眼神复杂:有恨,有痛,竟还有一丝……怜悯。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触鼓面,仿佛隔着百年时光,抚过另一个背叛者的伤口。鼓房外,
小桃躲在幕布后,早已泪流满面。她终于明白,陈响背负的,不是技艺,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