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的冬夜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腊月十八这日,暮色刚刚笼罩四野,北风就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呼啸而至。这些雪粒并非柔软的雪花,而是坚硬如砂,抽打在云家老宅的青砖黛瓦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这声音连绵不绝,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小手在轻轻抓挠着窗棂,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云家老宅坐落在沧州城西,占地十余亩,是座有着百年历史的三进大院。宅院四周栽种着数十株百年老梅,此刻在风雪中摇曳,将斑驳的影子投在纸窗上。宅子正中的书房里,十岁的云清正蜷缩在角落的藤椅上,借着摇曳的烛光翻阅《南华经》。
烛火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映出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眼眸。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他的母亲。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忧虑。
窗外那株百年老梅的枝条轻轻颤动,积雪簌簌落下。这本该是寻常的冬夜声响,却有一道异样的"咔嚓"声混在其中——像是有人刻意放轻脚步,踩碎了檐下的冰凌。
"清儿。"
随着一声温柔的呼唤,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云夫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走了进来。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眉心那点朱砂痣在烛光下格外明艳,衬得肌肤如雪。她穿着月白色锦袍,衣襟上金线绣的流云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腰间悬着一枚青玉佩,玉佩上天然形成的血丝纹路恰似一幅山水画卷。
虽已年过三旬,岁月却似格外眷顾这位云家主母。她眼角只有几道浅浅的纹路,反倒更添几分成熟风韵。此刻她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却仍强作笑颜。
"娘亲,这么晚您还没休息?"云清合上书卷,鼻尖立刻萦绕着姜汤特有的辛辣香气。他正要起身相迎,忽然瞥见窗外梅树上的积雪不自然地抖落。那绝不是风吹的痕迹——积雪落下的轨迹太过整齐,倒像是被什么重物轻轻擦过。
电光火石间,云清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扑向母亲:"小心!"
"轰"的一声巨响,雕花窗棂突然爆裂开来,碎木屑如雨般四溅。云夫人反应极快,在窗棂爆裂的瞬间,她右手衣袖一抖,七点金芒应声而出,在烛光下划出七道流星般的轨迹。
"七星伴月!"
这声轻喝带着云家特有的内力震荡,声音不大却震得案上茶盏嗡嗡作响。最先闯入的黑衣人被三枚金针钉在梁上,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另外四枚金针则封住了窗户其他几个要害位置,将后续可能的进攻路线全部封锁。
第二道黑影紧随而至,雪亮的刀刃上泛着诡异的蓝光,在烛火映照下呈现出妖异的紫色,显然淬了剧毒。云清顾不得多想,抓起案上那方祖传的龙尾砚就掷了出去。
这方砚台通体漆黑,砚池边缘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尾,是云家祖传的文房四宝之一。此刻它携着劲风飞出,在空中翻滚时,池中残存的墨汁飞溅而出,竟诡异地凝成一个"怨"字,将刀势阻了一阻。
这手"泼墨成兵"的功夫,是他偷看父亲练武时学来的。云家武功讲究"文武双修",这套功夫本是用来教子弟控制内力的入门功法,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就在这时,第三人从阴影中缓步而出。这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却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他右手戴着暗红色的铁手套,指尖还滴着金针上的毒液。铁手套上精细地雕刻着某种古老的符文,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微光,随着他的动作,那些符文仿佛在缓缓流动。
"云夫人的'七星伴月'果然名不虚传。"声音像是钝刀刮着骨头,带着令人不适的嘶哑,"二十年前在终南山武林大会上,这一手就夺了魁首。可惜啊可惜,今夜天狗食月,正是杀人的好时辰。"
铁手套掐住云清喉咙的瞬间,云清闻到了混合着麝香的腐臭味。这气味古怪至极,像是陈年的药材混合着血腥气,又带着几分寺庙里香火的味道。在极近的距离下,他看清了对方袖口露出的半截青铜令牌——浮雕着繁复的罗网纹,正中阴刻"天风"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可惜看不真切。
那手套异常冰冷,寒意顺着脖颈直窜向四肢百骸。云清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结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更可怕的是,这股寒意中还带着某种诡异的力量,让他全身的经脉都开始刺痛。
"看着。"黑衣人强迫他转向庭院。随着这个动作,云清的脖颈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但他已经顾不上疼痛,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二十余名黑衣客正在屠戮家仆,鲜血在雪地上泼洒出狰狞的图案。老管家赵伯的残躯挂在梅树上,肠子垂落如条条红绫;护院教头程铁山的徒弟小武被拦腰斩断,上半身还在雪地里爬行,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厨娘刘婶抱着她的小孙女,两人被同一柄长枪钉在廊柱上,鲜血顺着柱子流下,在雪地上汇成一个小洼。
最远处,父亲的头颅被一杆镔铁长枪挑起,白发已然染成刺目的红。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正死不瞑目地望着书房方向。父亲的身躯倒在台阶上,右手还保持着出招的姿势,指尖凝聚的一点寒芒尚未散去。
"云氏勾结倭寇,天风堂奉上命......"黑衣人话音未落。
云夫人簪中突然射出三根银丝。这些银丝细如发丝,却在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如灵蛇般缠住铁手套。
就在她发力的瞬间,身子却猛地一僵——后心处赫然插着半截金针,正是先前打偏的那根。云夫人嘴角渗出一丝黑血,显然针上淬有剧毒。
“娘!”云清挣扎着要去搀扶,却被铁手套重重砸在胸口。他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庭院,坠向院外的冰河。最后一瞥中,他看见母亲缓缓倒下,眉心那点朱砂在火光中红得刺目,嘴角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云清想要挣扎,却发现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云清拼命睁大眼睛。最后看到的,是黑衣人腰间晃动的玉佩——青玉底上血丝蜿蜒,像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入他口中,母亲破碎的传音在耳边回荡:“记住...程...”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咬住了来人的手腕。这一口用尽全力,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小子牙口不错。”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云清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个魁梧的汉子单手拎着他跃上河岸。月光照亮那人脸上的刀疤和腰间斑驳的铁尺。那铁尺长约二尺,通体黝黑,上面刻着细密的云纹,在雪光中若隐若现。
“记住了,我叫程铁山。”汉子将他背在背上,声音粗粝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娘几天前就察觉到天风堂的动静,特意让我在城外接应。没想到他们动手这么快......”
远处,云家大宅已陷入火海。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血色,浓烟滚滚而起,在风雪中形成诡异的图案。黑衣人正挨个翻检尸体,铁手套在火光中泛着妖异的红芒。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
程铁山突然捂住云清的嘴,躲进河边的芦苇丛中。云清这才发现,自己右手里不知何时攥着一块青玉碎片,边缘还带着血——正是那黑衣人玉佩上崩落的残片。这块碎片不过指甲盖大小,却沉甸甸的,触手生寒。
“吞下去的东西,别吐出来。”程铁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重若千钧,“那是你云家祖传的寒玉,能保你性命。你娘临死前用内力将它送入你口中,就是算准了我会来救你。”
云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口中含着的东西正在慢慢融化,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咽喉流遍全身。奇怪的是,这寒意非但没有让他更冷,反倒中和了体内的剧痛。他能感觉到,这股寒意正在经脉中游走,所过之处,那些被铁手套伤到的地方都渐渐不再疼痛。
暴雪愈急,渐渐覆盖了逃亡的足迹。程铁山背着昏迷的云清,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邙山走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留下痕迹。每走几步,他就要停下来听听动静,有时甚至会故意绕个圈子再折返。
云清在恍惚中听见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哨声,那是黑衣人在互相联络。哨声忽远忽近,有时甚至就在十几丈外,吓得程铁山立刻屏住呼吸,躲进雪堆里。风雪中,那些哨声听起来像是某种鸟类的鸣叫,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在即将拐过山脊时,程铁山忽然驻足回望。云清在朦胧中看见,远处的山岗上立着一道鹅黄色身影。那人撑着油纸伞,怀中抱着个紫檀木药匣,眉心一点朱砂在雪夜中格外醒目。风雪模糊了她的面容,唯有那抹朱红,如血如焰,深深烙在少年濒临涣散的意识里。
“那是......”
“林王府的夫人,江湖人称'毒仙'。”程铁山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说不尽的复杂情绪,“你娘生前最好的姐妹。当年她们并称'沧州双姝',一个擅医,一个通毒。你娘那手金针渡穴的功夫,就是跟她学的。”
云清勉强抬眼,看见林夫人打开药匣,轻轻一扬手,无数细小的粉末随风飘散。山下正在搜寻的黑衣人突然接连倒地,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
“她这是在为我们拖延时间。”程铁山低声道,“但天风堂高手如云,这点毒拦不住太久。”
话音未落,山下的云家老宅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冲天的火光中,隐约可见数道黑影突破了毒雾,正快速向山岗逼近。他们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几乎是一闪而过。
林夫人收起药匣,回头望了程铁山一眼,微微颔首。那一刻,云清看见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关切,有决绝,还有一丝深深的哀伤。
程铁山再不迟疑,转身没入风雪之中。他的脚步突然变得轻快起来,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云清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意识越来越模糊。怀中的少年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听见的是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以及程铁山那句飘散在风雪中的叹息:
“这江湖,要变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