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秀芳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说起了胡话。”
叹了口气,她劝道:“秀宁,姐知道你跟建华感情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他离开这事。只是搜救队找了一个多星期,官方都确认了,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先把身体养好吧。”
阮秀宁脑子里还有些浑浑噩噩的,木然地点了点头。
阮秀芳看她这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你都晕过去几个小时了,他们老郝家也不派个人来看看。老的走不开就算了,你小叔子、小姑子呢?天天吃过午饭就回去睡觉了,也不来一趟。”
“你说他们这几天吃过午饭都回屋睡觉了?”阮秀宁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阮秀芳。
阮秀芳不解她为什么这么激动,还是道:“是啊,半天都不出来,偷奸耍滑的。也就你最傻,大热天的还在外头守着不肯休息。”
阮秀宁听着姐姐的抱怨没说话,脑海里又闪过那场痛彻心扉的噩梦。
她本来有些将信将疑,可梦境太真实了。
再联想到办郝建华后事这几天,小叔子、小姑子敷衍了事,婆婆喜滋滋地在卧室里偷偷数钱,她不禁怀疑,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可梦里说她会为了给郝建民换亲改嫁。
舍己为人绝不是阮秀宁会做的事。
别说小叔子,就是她亲弟弟娶不上媳妇,老郝家要绝后了,阮秀宁也不可能牺牲自己造福弟弟。
阮秀宁长相柔弱,身材单薄,看起来温顺单纯无害,实则是个很有心眼的人。
郝建华一直觉得他们俩的相逢像是画本子里的一出浪漫喜剧,孰不知道,这段缘分一分天注定,九分靠她阮秀宁自己。
阮秀宁打小就长得漂亮,跟个瓷娃娃一样。
到了十七八的年纪,更是像抽了条的晚香玉般,皮肤白得晃眼,是那种在水乡湿润空气中滋养出来的,毫无杂质的润白,身体也开始发育,窈窕有致,哪怕是寻常的粗布衣裳穿在她身上,也难掩其天生丽质。
出众的外貌使得阮秀宁成了乡下相亲场上的香饽饽。
自打她十五岁开始,媒婆就陆续登门,几乎快将她家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其中最执着的当属村支书家的小儿子钱来宝。
村支书生了七个闺女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惯得特别厉害,导致他从小就无法无天,整日游手好闲、拈花惹草,听说跟村里不少寡妇有一腿。
自从在集市上看到阮秀宁后,他就跟狗皮膏一样粘上了她,甩都甩不掉。
为了阻止阮秀宁嫁给别人,他甚至放话“谁敢娶阮秀宁,他就弄死对方”,吓得没几个人再敢上门说亲了,这导致阮秀宁的婚事在村里成了难题。
阮跃进便劝她干脆从了钱来宝。
毕竟村支书在闭塞的乡下,那也是实权人物了,有钱有面有权,攀上这门亲事,对阮家没坏处。
可阮秀宁怎么都不肯答应。
就在这时,郝建华出差路过平宁公社。
当时也是夏天,天气炎热,郝建华停下自行车,蹲在河边洗脸洗手,挽起的袖口露出锃亮的上海牌手表,背的包上还赫然印着红色的“轻工业局”四个大字。
在不远处的阮秀宁看着这一幕,当即就相中了这个高大俊朗,端着公家饭碗的男人。
嫁给这个男人,她不但可以摆脱掉钱来宝没完没了的纠缠,还能进城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他只是路过,马上就会离开,两人此后不会再有交集。
所以阮秀宁当即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假装脚滑,扑通一声摔进河里,扑腾着拼命呼救。
郝建华闻声飞奔过来,跳下河,将她救起,上演了一出浪漫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殊不知,出生水乡的她,水性比郝建华还要好。
怕被拆穿,刚被救上岸,阮秀宁就羞涩地坦白:“同志,谢谢您救了我。其实我会游泳,只是刚才突然掉进河里,腿抽筋,一时慌了神,要不是您,我今天可能就完了。”
郝建华看着眼前美得惊心动魄的姑娘,心脏噗噗直跳,哪还顾得上琢磨这话的真假。
事后,阮秀宁以感谢救命之恩为由,请郝建华去家里吃了一顿饭,并旁敲侧击弄清楚了他的工作单位和婚姻状况。
落水前,阮秀宁就想清楚了。
要是这小伙子在城里已经有了对象,她就寄一面锦旗到他单位以示感谢,也不让他白忙活,要是没对象,那就奖励他一个漂亮媳妇。
结果也没让她失望。
于是等郝建华回城后,两人就开始了书信往来。
阮秀宁时常会问他一些城里流行什么料子,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不动声色地表达自己敬仰,然后再时不时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好厨艺和手工。
天气转凉时,阮秀宁打着感谢救命之恩的旗号,给郝建华寄了一件自己的织的毛衣,灰色的,柔软保暖,而且特别合身。
郝建华非常满意,回寄给了她一件米白色的羊毛大衣。
收到大衣那一刻,阮秀宁就知道这事成了。
若只是寻常回礼,一块布料或几张粮票就行了,何必精心挑选这般贵重又明显讨姑娘欢心的物件?
不过上赶着不是买卖。
她故意将大衣寄回,并在信中表示:非亲非故,他还救了她,她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没过几天,郝建华就亲自上门,除了大衣,还给她父母带了礼物,郑重提出想跟她处对象。此后,除了郝父郝母反对过一段时间,这段姻缘非常顺利,第二年春天,他们就结了婚,阮秀宁也顺利进了城。
她处心积虑摆脱掉钱来宝,怎么可能为了小叔子又把自己推进另一个火坑。
要么这不是真的,要么另有隐情。
阮秀宁很笃定。
她在心里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退路。
嫁给郝建华这四年她也不一无所获。
郝建华在世时,每个月都会背着张桂芳给她一些零花钱。
这些钱她几乎没花,全攒了起来。
除此之外,阮秀宁手灵巧,做的鞋子、织的毛衣特别好看,花样还多,邻居时不时地找她帮忙做鞋子、织毛衣、勾袜子,事后也会给她一点手工费。
零零总总,四年下来,阮秀宁攒了六百多元私房钱。
这笔钱连郝建华都不知道,也是郝建华死后,她能够在城里继续生存的底气所在。
阮秀宁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说:“姐,天快黑了,咱们回去吧。”
天空仍下着小雨,阮秀芳向卫生院借了一把伞,撑着边往回走边劝阮秀宁:“宁宁,姐知道你难受,可你今年才二十二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处理完了建华的后事,明天你就跟我和爸一块儿回家吧。”
其实这是阮父的意思。
阮秀宁这么年轻,又没孩子,总不能一直守着,终归是要嫁人。
阮秀宁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个:“姐,建华才走几天啊?再说,我明天还要给他送葬,这事以后再说吧。”
“送什么葬!你公婆说,建华的尸体没找到,葬下去也是一座空坟就不弄了,省得见了伤心。”阮秀芳叹了口气道。
阮秀宁眉心拧得更紧了:“我公婆真这么说?”
张桂芳两口子以前不是最疼郝建华吗?怎会对他如此凉薄?
阮秀宁又想到了那个噩梦。
如果他没死,那就说得通了。
阮秀芳叹气:“当然是真的,昨天他们当着宾客的面说的。宁宁,算了,媳妇终归是外人,建华的后事还是让他们家处理吧,省得你两面不讨好。”
说话间已经进了环卫局家属院。
还没进门,阮秀宁就听到了婆婆大嗓门。
“玉梅,雨要下大了,天也快黑了,你赶紧去电影院接你二哥,他走得急,没带伞。”
“知道了。妈,天气好热啊,你给我两毛钱,我路上买个冰棍解渴。”郝玉梅不情愿地撅起了嘴。
张桂芳掏出两毛钱塞她口袋里:“拿去,都是来讨债的,让你送个伞,你都推三阻四。”
两人的对话再寻常不过。
正是因为寻常才更显可疑,要知道,郝建华才没死几天,尸骨未寒,正是全家守丧、接待吊唁宾客的时候,郝建民这个亲弟弟不在家招呼客人,竟还有闲心跟女朋友约会看电影!
而张桂芳这个当妈的非但不生气,还生怕她的宝贝儿子和未来儿媳妇淋了雨,急切地让小女儿去送伞。
郝玉梅这个做妹妹的似乎也全然忘了她大哥刚死,竟还惦记着讨要两毛钱买冰棍!
这一切都进一步验证了那个梦。
现在阮秀宁很确定,那不是个简单的梦。
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梦中的“李金斗”。
现实中,阮秀宁没听过见过此人,如果能找到他,就能证实梦境,也能提前想好对策。
这事得从小叔子郝建民身上下手,准确地说是他的对象。
阮秀宁放开了阮秀芳的手:“姐,我到了,你回招待所吧,明天我去送你和爸。”
打发走了阮秀芳,阮秀宁嘎吱一声推开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