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院的破败木门被粗鲁地撞开,发出不堪重负的**。我踏进院子,身后跟着气喘吁吁、如同惊弓之鸟的小桃和几个粗使婆子,她们合力抬着我的樟木箱子和那几个包裹,脸上还残留着听雨轩灵堂里的惊惧。
“放屋里。”我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将手里沉甸甸的斧头随手“哐当”一声丢在院角的柴堆旁。斧刃上沾染的木屑和一点暗红的漆皮,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格外刺眼。
婆子们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搬进我卧房,然后头也不回地溜了,仿佛多待一秒就会被我这“煞星”沾染上霉运。小桃白着脸,想帮忙整理又不敢上前,只怯生生地问:“王妃…您…您没事吧?”
“死不了。”我揉了揉被斧柄震得发麻的虎口,走到院中那口破旧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我一个哆嗦,却也冲淡了些许心头的燥郁和翻腾的杀意。
脸上的水珠沿着下巴滴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我抬起头,看向王府主院的方向。听雨轩闹出那么大动静,劈棺夺物,萧承烨不可能不知道。以他那睚眦必报、唯我独尊的性子,报复……很快就会来。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院外就传来了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的冰冷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迅速逼近。
“砰!”
栖梧院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踹开!门板撞在土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簌簌掉灰。
七八个身穿王府侍卫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彪形大汉鱼贯而入,瞬间将小小的院子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个个面容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浑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为首的侍卫统领,正是河边跟在萧承烨身边那个按刀的手下,姓王。他目光如电,扫过院中,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冰冷。
“王妃,”王统领抱拳,动作看似恭敬,语气却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王爷有令,请您即刻移步前院正厅问话。”
小桃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抬手抹去下巴上的水珠,动作不疾不徐。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群来者不善的侍卫,最后定格在王统领那张刻板的脸上。
“问话?”我微微挑眉,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是问话,还是问罪?王统领,带这么多人,是怕我一个‘弱女子’跑了,还是怕我再给你们王爷一耳光?”
王统领脸色一沉,眼神陡然锐利:“王妃慎言!王爷自有公断!请王妃莫要为难我等!”
“为难?”我嗤笑一声,抬步就往外走,“带路。”
王统领显然没料到我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挥手示意侍卫让开一条路。冰冷的刀鞘几乎擦着我的衣角,浓重的压迫感如同实质。
穿过曲折的回廊,越靠近王府前院正厅,那股无形的、属于王府主人的威压便越是沉重。厅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映照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和两旁肃立的侍卫、仆役。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厅堂正中的主位上,萧承烨端坐着。
他换了一身墨色常服,金线暗绣的蟒纹在灯火下隐隐流动,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却也愈发冷硬。脸上的掌印已经用脂粉小心遮盖过,但细看之下,颧骨处仍有一抹不自然的微红。他端着一盏茶,却没有喝,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眼神低垂,望着氤氲的热气,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冷意,无声地昭示着主人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我踏进门槛,脚步不轻不重。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惊疑、恐惧、鄙夷……种种复杂的情绪。
萧承烨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凝结了千载寒冰的深潭,直直地朝我望来。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带着被冒犯的滔天怒意,还有一丝……深藏其中的探究和难以置信。他似乎想透过我平静无波的外表,看穿这个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疯狂、如此……让他掌控不住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跪下。”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久居上位的威压。
厅内空气瞬间又凝固了几分。
我没有跪。
甚至脚步都未曾停顿一下。我径直走到厅堂中央,距离他主位七八步远的地方站定。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他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眸。
“王爷有事?”我开口,声音清晰平静,如同在问今天的天气。
“啪!”
萧承烨手中的茶盏被他重重顿在旁边的紫檀木几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茶水溅出,打湿了桌面。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眼中压抑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
“沈晚!你当众行凶,掌掴本王!擅闯灵堂,毁坏棺椁!强抢物证!桩桩件件,皆乃大逆不道!你眼里可还有本王?!可还有王法?!”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厅堂里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两旁的侍卫仆役纷纷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王法?”我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尽嘲讽的弧度,“王爷不是说过么?您,就是王法。”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脸上那抹被脂粉遮掩的微红,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
“至于掌掴王爷——那一巴掌,是替被你冤枉、被你下令沉塘的沈晚打的!打你不辨是非,听信谗言!”
“毁坏棺椁?”我冷笑,“我的嫁妆,凭什么放在那口晦气的棺材旁边?我劈的是我的箱子上的锁!那棺材挡了我的路,自己撞上我的斧头,怪得了谁?王爷若心疼,大可命人再给柳姑娘打造十口八口金丝楠木的,让她在下面慢慢享用!”
“强抢物证?”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咄咄逼人的锐气,“那本就是我的东西!是我沈晚的嫁妆!王爷一声不吭,就让人抬去装点你白月光的灵堂?怎么,她死了,还要抢我的东西下去陪葬?!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王爷所谓的‘证据’,就是靠抢别人的私产来罗织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砸出!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萧承烨的脸上,抽在“听雨轩”事件的荒谬上!
萧承烨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涨成一种难堪的紫红!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我戳中了痛处,却又一时无法反驳。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变幻不定,震惊、暴怒、难堪……还有一种被彻底撕下遮羞布的狼狈!
“强词夺理!冥顽不灵!”他气得手指都在发抖,猛地指向我,“来人!把这疯妇给本王拿下!押入地牢!严加看管!”
王统领和几个侍卫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冰冷的眼神锁定了我。
“我看谁敢!”我猛地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竟让那几个身经百战的侍卫脚步一顿!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我倏然转身,几步冲到厅堂侧面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齐全。我一把抓起一支狼毫笔,看也不看旁边价值不菲的端砚,直接狠狠戳进盛着清水的笔洗里!
饱蘸了清水的笔尖划过空气,带起细小的水珠。
我左手猛地扯过一张铺在案上的上好宣纸,右手执笔,手腕悬空,没有丝毫停顿!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饱蘸清水的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飞速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没有墨汁的浓黑,只有清水浸润纸面留下的、稍纵即逝的湿痕轨迹。但那一笔一划,却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和凛冽的锋芒!
萧承烨的怒吼、侍卫逼近的脚步声、厅内压抑的抽气声……所有嘈杂都被隔绝在外。我的眼中只剩下那张纸,笔下只流淌着两个在清水浸润下迅速显现、又迅速开始变淡的字——
和离!
两个由清水写就的大字,清晰地烙印在宣纸中央!笔画遒劲,转折处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尤其是最后一笔的竖钩,如同利剑出鞘,直刺人心!
最后一笔落定,我猛地将笔掷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狼毫笔滚落,在光洁的桌面留下一道蜿蜒的水渍。
我抓起那张墨迹未干、字迹却已开始微微晕开的宣纸,猛地转身!
萧承烨脸上的暴怒和杀意凝固了。他显然看清了纸上的字,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彻底羞辱的狂怒!他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
王统领和侍卫们也愣住了,按在刀柄上的手僵在那里。
就在这一片死寂的惊愕中,我几步冲到萧承烨面前,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畏惧,我手臂一扬——
那张写着“和离”二字的宣纸,带着未干的水汽和墨香,被狠狠地、精准地甩在了萧承烨那张俊美无俦、此刻却写满震惊和暴怒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的响。
柔软的宣纸拍在他脸上,力道不大,甚至有些滑稽。但那份侮辱,却比世间任何利器都要锋利!
宣纸顺着他的脸颊滑落,飘摇着掉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那两个由清水写就、此刻已有些晕开的“和离”大字,正正地向上摊开,仿佛无声的嘲讽,刺眼地烙印在所有人眼中。
整个前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侍卫们僵立如石雕,仆役们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连王统领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瞳孔因为极度震惊而收缩。
萧承烨,保持着被我甩纸的动作,微微偏着头。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定格。那张足以令无数闺秀倾倒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白。震惊?暴怒?被蝼蚁践踏尊严的狂怒?所有的情绪都像被冻结了,凝固在他深邃的眼底,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风暴旋涡。只有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一片,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滔天巨浪。
我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在突突跳动,下颌线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那股压抑的、即将喷发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而危险。
然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甩出那张纸的瞬间,仿佛也甩掉了这具身体最后一丝与镇北王府的牵绊。胸腔里那股属于原主沈晚的怨气、不甘和绝望,随着“和离”二字被甩出,似乎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松,以及破釜沉舟后的冰冷决绝。
我没有再看萧承烨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尊无关紧要的摆设。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那张刺眼的“和离书”,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
素色的旧裙摆划过冰冷的地砖,沾着泥点的鞋底踩过那象征着屈辱和束缚的金砖地面,没有半分迟疑。
一步,两步……
脚步声在死寂的厅堂里清晰回响,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萧承烨终于动了。他像是被这脚步声惊醒的凶兽,猛地转过头,那双冻结的眼底瞬间燃起焚毁一切的烈焰!他死死盯着我决然离去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嘶哑到极致、饱含着暴怒和不敢置信的声音:
“沈、晚!你给本王站住!”
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不容违逆的命令!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仿佛那声蕴含着他无边怒火和滔天权势的咆哮,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穿堂风。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
第三步,第四步……离那扇敞开的、象征着自由与解脱的厅门越来越近。
“拦住她!给本王拦住她!”萧承烨彻底暴怒的吼声在身后炸响,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疯狂。
王统领如梦初醒,眼中厉色一闪,猛地挥手:“拿下!”
“锵啷啷——!”
数把长刀瞬间出鞘!冰冷的寒光刺痛了眼睛!几名侍卫如同出笼的猛虎,带着凌厉的杀气,从左右两侧迅猛扑来!劲风扑面,带着铁血的寒意!
就在那几双铁钳般的手即将抓住我肩膀的刹那——
我猛地停步!不是退缩,而是蓄力!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在最短的距离内爆发出最大的力量!一个干脆利落的后旋踢!
“砰!砰!”
两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侍卫,根本没料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前王妃会突然反击,而且动作如此迅猛狠辣!一个被狠狠踹中胸口,闷哼一声踉跄倒退;另一个被扫中侧腰,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兔起鹘落的反击,让后面扑上来的侍卫动作一滞!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我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了厅门口!
没有丝毫犹豫,我抬起脚,对着那扇厚重、象征着王府威严的楠木雕花厅门,狠狠踹去!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门扉剧烈地晃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虽然没有被踹开,但那巨大的声响和震颤,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萧承烨和整个镇北王府的脸上!
踹门声的余韵还在厅堂梁柱间嗡嗡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我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身后萧承烨那张此刻必定精彩绝伦的脸。借着踹门的反冲力,身体已如轻燕般掠出门槛,冲入了厅外昏暗的回廊。
“追!给本王追!生死不论!”萧承烨彻底疯狂的咆哮声从厅内传来,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嚎,撕破了王府上空凝滞的空气。
杂沓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碰撞的铿锵声瞬间在身后响起,如同附骨之蛆,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