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后门,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阴影里,拉车的驽马不安地喷着白气。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掀开。萧烬站在车辕旁,
高大的身影裹在厚重的玄色大氅里,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看着被两个粗壮仆妇半扶半架着拖出来的扶光。几日过去,在军医不计代价的猛药下,
那场血崩终究没有立刻夺走她的性命,却彻底抽干了她所有的生气。她瘦得脱了形,
原本清秀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
曾经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潭枯寂的死水,映不出一丝光亮。
单薄的身体裹在一件半旧的棉袍里,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任由仆妇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冰冷的泥地。
萧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极其复杂,
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挥之不去的冰冷,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烦躁,
或许……在最深处,还藏着一星半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名为“不忍”的余烬。“扶光。
”他的声音在寒夜里响起,低沉,干涩,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你我的孽债,
到此为止。”扶光空洞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茫然地落在萧烬脸上,
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或者已经不在乎他说什么。
萧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的毫无反应感到一丝不悦,
又像是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不耐。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那张枯槁绝望的脸,
声音更加冷硬地继续道:“当年戈壁滩上,你救我一命。肃州城破,我毁你一生。
如今……”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腹中孽胎已去,也算……两清。
”“两清”两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仿佛在强行斩断某种无形的羁绊。
“这马车会送你回肃州。”他指向那辆青布马车,“从此山高水长,永不相见。你我的恩怨,
一笔勾销。”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煎熬。猛地转身,
玄色大氅在寒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着灯火通明的帅府正门走去,
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两个仆妇粗暴地将扶光塞进了冰冷狭窄的车厢。车帘落下,
隔绝了外面呜咽的风雪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和尘土的味道。
扶光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她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晃动的车帘,仿佛萧烬刚才那番话,连同他这个人,
都只是掠过耳畔的一阵寒风,没有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半点涟漪。
马车在漆黑的官道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不知走了多久,
车厢外赶车人的交谈声隐隐约约飘了进来。“……老哥,将军吩咐是送去肃州城吧?
这方向……不对啊?”“你懂个屁!”另一个粗嘎的声音压低着呵斥,
“夫人身边的王嬷嬷亲**代的!肃州?哼,那破城早被将军一把火烧成白地了!送个鬼去!
直接拉到西大营!”“西……西大营?那……那可是……”第一个声音充满了惊惧。
“闭嘴!干活拿钱,少问多看!一个将军玩腻了的破烂货,夫人发话了,
送去营里犒赏弟兄们,也算废物利用!嘿嘿……”轰——!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心湖里炸开!
扶光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西大营?!犒赏……弟兄们?!
不!不——!巨大的惊骇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身体里残存的一丝力气被瞬间点燃!她像一头濒死的母兽,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疯狂地扑向车门!“放我出去!开门!开门啊——!!”她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摇晃的车门,
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吵什么吵!找死啊!
”外面传来粗鲁的呵斥和鞭子抽打车厢的噼啪声。马车非但没有停下,
反而在车夫凶狠的鞭策下跑得更快了!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链,将扶光越缠越紧。
她瘫倒在冰冷的车厢地板上,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烫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车帘被粗暴地掀开,
一股混杂着汗臭、劣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
几个穿着肮脏号衣、眼神浑浊贪婪的兵痞围了上来,对着车厢里的扶光指指点点,
发出猥琐的笑声。“哟!来新货了?”“看着不咋样啊,瘦得跟鬼似的……”“管他呢!
关了灯都一样!嘿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似乎是头目的老兵油子,带着淫邪的笑容,
伸手就要来拽扶光:“下来吧,小娘子!让爷几个好好疼疼你!
”就在那只肮脏的手即将碰到扶光衣袖的刹那——“慢着!
”一声低沉的、带着压抑怒气的喝声响起。
一个一直沉默地坐在车辕另一侧、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车夫猛地跳下车,挡在了车厢前。
他身材不高,甚至有些佝偻,但此刻却挺直了脊背,眼神死死盯着那个刀疤脸。“疤哥,
还有几位兄弟,”车夫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异常清晰,“这……这趟差事,
是夫人交代给王嬷嬷,王嬷嬷又交代给俺们的。
可……可你们看这姑娘……”他指了指车厢里如同惊弓之鸟、眼神涣散的扶光,
“她……她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身上还带着伤!你们……你们行行好,
就当……就当没这回事儿,行不行?求求各位了!”他一边说,
一边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散碎银子,还有一小串铜钱,
看样子是他全部的积蓄。他双手捧着,递向那个刀疤脸,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疤哥,
这点钱……给兄弟们打点酒喝……这姑娘……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就当积点阴德……”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一巴掌狠狠扇在车夫脸上,
将他打翻在地,银钱撒了一地!“妈的!一个赶车的臭苦力,也敢管军爷的事?!活腻歪了?
!”刀疤脸啐了一口,一脚踹在车夫身上,“滚!再啰嗦连你一起收拾了!
”车夫蜷缩在地上,嘴角淌血,却依旧死死护在车厢前,嘶声喊道:“你们不能这样!
她……她是被逼的!她是被将军夫人……”“闭嘴!”刀疤脸眼中凶光一闪,
拔出腰间的短刀就要扑上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营寨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和急促的呼喊:“**!紧急**!北面发现羌人游骑!
”刀疤脸和几个兵痞脸色一变,顾不得地上的车夫和车厢里的扶光,
骂骂咧咧地抓起地上的武器,朝着**的方向狂奔而去。混乱骤起!那被打倒在地的车夫,
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孤注一掷的光芒!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捡地上的银钱,
用尽全身力气将惊呆了的扶光从车厢里拽了出来!“姑娘!快跑!!”他嘶哑地吼着,
猛地将她朝着营寨外漆黑的荒野方向狠狠一推!“往东!一直往东跑!别回头!跑啊——!!
”扶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冰冷的泥地里。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她甚至来不及看那车夫一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用尽身体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
朝着车夫所指的、那片吞噬一切光亮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荒野,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寒风如同冰刀般刮过她枯槁的脸颊,割裂她单薄的衣衫。身后,
隐约传来兵痞的怒骂声和车夫被打倒的闷哼。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冻土和枯草上,肺部如同着了火般灼痛,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跑!跑!离开这地狱!她像一缕游魂,
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穿行,心中只剩下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回家!回到肃州城!
回到那个虽然贫寒却曾是她唯一庇护所的小院!不知跑了多久,天边终于泛起一丝灰白。
扶光筋疲力尽,几乎是爬着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当她的目光越过山梁,
投向记忆中肃州城的方向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没有熟悉的低矮土墙,
没有袅袅的炊烟,没有清晨城门口隐约的人声。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焦黑。
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狰狞的骸骨,支棱在灰白的天幕下,被一层薄薄的、肮脏的积雪覆盖。
烧得焦黑的梁柱扭曲着指向天空。曾经的家园,只剩下满目疮痍,一片死地。
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尸体腐烂的恶臭,即使隔了这么远,依旧被寒风裹挟着,扑面而来。
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灰与黑。
她僵硬地站在山梁上,寒风吹乱她枯草般的头发。那双曾因绝望和痛苦而空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