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沂蒙山深处,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的秋夜,寒露凝霜。
月光被浓密的古槐枝叶撕扯成破碎的银屑,洒在崎岖的山道上。
空气里弥漫着腐叶、湿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腥甜气息。
梁放伏在一丛茂密的狼尾草后,呼吸压得极低,如同冬眠的蛇。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家传的铜钱剑,剑身由一百零八枚康熙通宝以秘法红绳串联而成,
历经数代猎妖师的血气浸润,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竟隐隐透出温润的赤铜光泽,
剑尖微微嗡鸣,指向密林深处。前方不远,一片被山洪冲出的乱石滩上,
一场无声的猎杀正在上演。一头体型壮硕如小牛犊、皮毛油亮如黑缎的山魈,
正用它那覆盖着青黑色鳞片的巨爪,死死按住一团挣扎不休的白影。
那白影发出凄厉的、如同婴孩啼哭般的尖啸,每一次挣扎都带起几缕染血的银白毛发。
山魈丑陋的兽脸上咧开狰狞的笑容,涎水顺着獠牙滴落,
贪婪地嗅着爪下猎物散发出的、精纯的妖气。梁放眼神锐利如鹰。那白影,
是一只罕见的银狐妖!看体型,尚在幼年。他心中微动,猎妖师的本能让他握紧了铜钱剑,
只需一个突进,便能斩下山魈头颅,收获这难得的妖丹。但就在他蓄势待发的瞬间,
那幼狐挣扎着扭过头,一双湿漉漉的、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般的眸子,
恰好对上了梁放隐藏在草丛后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野兽的凶戾,
只有纯粹的、濒死的恐惧和无助,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梁放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想起自己年幼时,被一头饿狼逼到绝境,也是这般绝望的眼神。师父救了他,也教会了他,
猎妖师猎的是为祸人间的恶妖,而非所有异类。“孽畜!休得伤人!”梁放不再犹豫,
猛地从草丛中跃出,舌绽春雷!手中铜钱剑赤光大盛,带着破邪的锐啸,直刺山魈后心!
山魈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怒吼一声,下意识松开爪子回身格挡!
那幼狐趁机挣脱,踉跄着躲到一块巨石后,瑟瑟发抖。梁放身法灵动,
铜钱剑在他手中化作一片赤色光网,每一枚铜钱都仿佛活了过来,发出嗡嗡的震鸣,
专打山魈周身妖气凝聚的窍穴。山魈皮糙肉厚,力大无穷,但动作笨拙,
被梁放精妙的剑法逼得连连后退,身上被铜钱剑气灼出缕缕黑烟,发出焦臭。“吼——!
”山魈狂怒,猛地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腥臭的墨绿色毒雾喷涌而出!梁放早有防备,
左手掐诀,一枚画着朱砂符箓的护身玉佩瞬间亮起清光,将毒雾隔绝在外。同时,
他右手剑势一变,剑尖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入山魈因怒吼而暴露的咽喉!噗嗤!
赤铜光芒没入!山魈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眼中凶光迅速黯淡,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梁放收剑而立,微微喘息。他走到巨石后,看着蜷缩成一团、银白毛发被血污沾染的幼狐。
幼狐警惕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梁放蹲下身,
从怀中掏出一个粗糙的瓷瓶,倒出些气味清凉的药粉。“别怕,小家伙。”他声音放缓,
尽量显得温和,“这药能止血。”幼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又或许是失血过多无力反抗,
任由梁放小心地将药粉撒在它后腿深可见骨的伤口上。药粉接触伤口,幼狐疼得浑身一颤,
却强忍着没有咬人。“走吧。”梁放处理完伤口,轻轻拍了拍幼狐的头,“以后小心些,
这山里…不太平。”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幼狐却挣扎着站起来,
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湿漉漉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梁放停下脚步,
回头看着它。“怎么?想跟着我?”他哑然失笑,“我可是猎妖师。”幼狐歪了歪头,
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只是固执地跟着。梁放看着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他叹了口气,解下腰间一个装干粮的布袋,撕下一块肉脯丢过去。
“罢了,随你吧。我叫梁放,你呢?…看你一身银白,就叫阿璃吧。”月光下,
一人一狐的身影,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消失在密林深处。二十载光阴,弹指一瞬。
光绪二十四年那个月夜救下的银狐阿璃,早已化作人形,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常伴梁放左右,
或在山间采药,或在灯下研读梁放家传的猎妖典籍。她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
尤其对梁放那些玄奥的符咒阵法展现出惊人的悟性。梁放也倾囊相授,视她如妹如徒。
阿璃的妖力纯净,梁放的铜钱剑在她面前从未嗡鸣示警。沂蒙山深处的小院,
成了他们与世无争的桃源。然而,时代的洪流裹挟着硝烟与铁锈,无情地碾碎了这片宁静。
光绪二十四年,亦是《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签订之年。
大清帝国的余晖在列强的炮舰外交下迅速黯淡。梁放虽身处深山,
亦能从偶尔下山采买的行商口中,听闻外界的剧变:洋人的火轮横行江海,朝廷割地赔款,
百姓流离失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庚子年(1900年),
八国联军的炮火轰开了北京城。消息传来,梁放沉默地擦拭了一夜的铜钱剑。
阿璃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深沉的痛楚,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山外的世界,
正经历着怎样的苦难与屈辱。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春日,
一队穿着号衣、神色仓皇的官差闯入了他们的山中小院。
为首的小吏递上一纸盖着血红大印的公文,语气冰冷:“…洋人势大,
朝廷…朝廷需通晓西学之才…梁放,你曾随传教士习得机巧之术,
现征调你至香港船政局听用,即刻启程!”梁放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发白。他看向阿璃,
阿璃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舍。“阿璃…”梁放艰难开口。“我跟你去。
”阿璃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香港,维多利亚港。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煤烟、机油和一种陌生的、属于钢铁与蒸汽的燥热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蒸汽轮船如同钢铁巨兽,吞吐着滚滚黑烟,汽笛声撕心裂肺。岸上,
是鳞次栉比的西式洋楼,尖顶的教堂,
以及穿梭其间的、穿着洋装或短褂、神色麻木匆忙的人群。
这里是大清帝国被强行撕开的伤口,是殖民者耀武扬威的前哨。
梁放被分配到船政局下属的机械修理厂。他脱下猎妖师的布衣,换上了沾满油污的工装。
曾经用来绘制符咒的修长手指,
如今终日与冰冷的扳手、沉重的齿轮和滚烫的蒸汽管道打交道。铜钱剑被他用油布仔细包裹,
深藏在工具箱的最底层,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旧梦。阿璃无法适应这钢铁森林般的世界。
她厌恶这里污浊的空气、刺耳的噪音和那些洋人投来的、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梁放那间狭小、闷热的工人宿舍里,守着那柄被藏起的铜钱剑,
如同守着最后一点故乡的月光。梁放凭借早年跟随传教士打下的基础和过人的悟性,
很快在修理厂崭露头角。他对机械构造的理解远超普通工匠,
甚至能修复一些洋**都束手无策的精密蒸汽轮机。
他的才能引起了总督府一位名叫哈里森的高级工程师的注意。“梁,你是个天才!
”哈里森拍着梁放的肩膀,喷着浓重的雪茄烟雾,“比那些只会死读书的牛津毕业生强多了!
跟**吧,总督府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研究最新的…‘生物机械融合’技术!那才是未来!
”哈里森口中的“生物机械融合”,是总督府秘密进行的一项骇人听闻的计划。
他们利用从殖民地掠夺的奇异生物和俘虏,进行惨无人道的活体改造实验,
试图制造出兼具生物特性与机械力量的“超级士兵”或…玩物。梁放本能地感到厌恶和不安,
但哈里森开出的条件让他无法拒绝——丰厚的薪酬,独立的住所,更重要的是,
能让阿璃离开那肮脏混乱的工人区,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阿璃,再忍一忍。
”梁放看着阿璃日渐苍白消瘦的脸颊,心中充满愧疚,“等我们攒够了钱,
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回沂蒙山去。”阿璃勉强笑了笑,眼中却藏着深深的忧虑。
她嗅到了哈里森身上那股混杂着血腥和金属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梁放进入了总督府戒备森严的地下实验室。这里没有船厂机油的朴实味道,
只有消毒水、防腐剂和一种…血肉被强行缝合到金属上的焦糊气息。
巨大的玻璃罐里浸泡着各种扭曲的生物器官与机械零件的结合体,
冰冷的钢铁手术台上残留着暗褐色的污渍。他被迫参与的工作,
是协助哈里森将一种名为“地狱火核心”的微型蒸汽锅炉,植入改造生物的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