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接我那天,下着连绵的细雨,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巷子口,像一只沉默的巨兽,与周围破旧的筒子楼格格不入。十七年,我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过着另一种人生。现在,那本属于我的故事书,终于被翻开了。他们说要接我回家,一个用金钱和权势堆砌的、真正的家。他们眼中带着怜悯和愧疚,仿佛我是迷途的羔羊,需要被领回奢华的羊圈。他们准备好了锦衣玉食、名牌包包,以为这些就能填平十七年的鸿沟,买断我的过去。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拯救一只淋湿的麻雀。但他们不知道,这只麻雀在风雨中早已学会了飞行,并且看到的,是比他们那片小果园更广阔的天空。我不是回来接受施舍的。我是回来,拿走我应得的一切。
车门由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打开,他叫陈助理,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程式化的疏离。他接过我手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时,手指有微不可察的停顿,大概是没料到我的全部家当就这么点。
“江然**,我是陈助理,奉江董和夫人之命来接您。”
我点点头,弯腰坐了进去。车内的真皮座椅散发着昂贵的味道,和我身上这件几十块的T恤格格不入。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巷,将身后那片灰败的砖墙和喧闹的市井甩得越来越远。
陈助理从前座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上面是江家的基本资料。
“江然**,董事长怕您对家里的情况不熟悉,让我为您准备了一些资料,方便您提前了解。”
我接过来,视线在屏幕上滑动。**董事长江振国,我的亲生父亲。他的妻子,苏琳,我的亲生母亲。以及他们的女儿——江月。照片上的江月穿着精致的白色公主裙,站在一架三角钢琴旁,笑得甜美而无害。她占据了我的人生整整十七年。
“谢谢,辛苦了。”我将平板还给他,声音平静无波。
陈助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我能如此镇定。他大概预想过我的各种反应——激动、惶恐、贪婪,甚至痛哭流涕,但绝不是现在这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不知道,在我养奶奶病重,为了凑齐手术费而想尽办法时,我就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将江家查了个底朝天。我知道江振国的发家史,知道苏琳在贵妇圈里的地位,更知道江月是全市闻名的才女,从小学习芭蕾和钢琴,精通四国语言,是名校青藤国际学校的校花。
而我,江然,是福利院和养奶奶用粗茶淡饭养大的野草。在他们眼里,我和江月之间,隔着云泥之别。
车子穿过市区,最终驶入一片掩映在绿荫中的别墅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贵得惊人。宾利在其中一栋最为气派的别墅前停下。两个佣人早已等在门口,恭敬地拉开车门。
我走下车,抬头看着眼前这座宏伟得像城堡一样的建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这只是一个我即将要暂住的地方,一个战场。
客厅里,江振国和苏琳正襟危坐地等在沙发上,而江月,则亲昵地挨着苏琳。看到我进来,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苏琳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她快步走上前,想拉我的手,却又有些迟疑,最终只是虚虚地握住了我的胳膊,声音哽咽:“然然,你……你终于回来了。妈妈对不起你。”
她的眼泪很真切,愧疚也很真切。但在这真切背后,我还看到了一丝审视和陌生。她是在为血缘上的女儿受苦而难过,而不是为我“江然”这个人。
江振国站起身,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威严,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让他习惯性地带着审视的目光。“回来就好。以前在外面受苦了,以后江家不会亏待你。”他的话像是商业谈判的开场白,承诺利益,也暗示着规矩。
我没有回应他们的激动,只是淡淡地喊了一声:“江先生,江夫人。”
这个称呼让客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苏琳的眼泪僵在脸上,江振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姐姐,”一个柔柔的声音打破了尴尬。江月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皮肤白得发光,像一朵温室里精心培育的百合花。她走到我面前,自然地挽住我的另一只胳膊,脸上带着毫无瑕疵的微笑,“姐姐,你不要怪爸爸妈妈,他们找了你很久,一直都很想你。我叫江月,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了。”
她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她的眼神温柔又真诚,仿佛真的为我的到来而感到无比开心。
但我看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警惕和敌意。
“你好。”我平静地抽回自己的手,既没有挣脱苏琳,也没有推开江月,只是一个简单而坚决的后退动作,便与她们拉开了距离。
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江月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苏琳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然然,快坐。你刚回来,肯定累了。王妈,快去把给**准备的燕窝端出来。”
我被安排在他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场无形的审判开始了。
他们问我在哪里长大,过得怎么样,上的是什么学校。我言简意赅地回答,每一句话都点到为止,不说苦,也不感恩。
我的平静,显然让他们感到无所适从。一个从底层被找回来的女孩,不应该是这样。她应该自卑、怯懦,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敬畏和感激,然后对他们言听计从。
可我没有。
谈话进行到一半,江振国终于切入了正题。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然然,关于你上学的问题,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边的江月,“月月现在就读的青藤国际,是全市最好的学校,但它的课程非常紧张,全英文教学,竞争压力也很大。你从普通中学过来,底子薄,直接插班进去,我怕你跟不上,反而会打击你的自信心。”
苏琳立刻附和道:“是啊然然,你爸爸说得对。我们不想让你那么辛苦。我们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另一所私立学校,叫‘维也纳艺术高中’,那里的环境很好,课程也轻松,你可以去学学画画、插花,培养一下兴趣爱好,开开心心地比什么都重要。”
我静静地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来了。
他们为我规划的“轻松”人生。一个远离他们核心圈子,不会给他们“优秀”的女儿江月带来任何威胁的人生。把我圈养成一个只需要负责美丽和花钱的废物,一个对江家毫无影响的边缘人。
江月适时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善解人意”:“是啊,姐姐。青藤的功课真的很难的,我每天都要学习到深夜呢。你刚回家,应该好好休息一下,适应一下新环境。维也纳艺高我很熟,我有很多朋友在那里,到时候我可以介绍她们给你认识。”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关心我,实际上却是在不动声色地炫耀着自己的优秀和人脉,同时将我彻底地划分到了“差生”的行列。
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回答。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感激涕零地接受。
我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水杯,然后在我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翻找起来。
我的举动让江家人都愣住了。江振国的眉头皱得更深,似乎在不满我的拖沓。苏琳则有些紧张地看着我,生怕我拿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
终于,我找到了那张被我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将它拿了出来,轻轻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推向他们。
“关于上学的问题,我想不必麻烦江先生和江夫人了。”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客厅里却异常清晰,“这个问题,我自己已经解决了。”
江振国狐疑地拿起那张纸,展开。苏琳和江月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当他们看清纸上的内容时,三个人的表情,就像一出精彩的默剧。震惊、错愕,以及无法掩饰的难以置信。
那是一份录取通知书。
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公章。
【江然同学:恭喜您在本市高中独立招生统一考试中,以总分738分的成绩荣获第一名,现已被我校‘青藤国际学校’理科实验班录取,并授予全额奖学金。】
青藤国际。
全市第一。
全额奖学金。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们脸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江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引以为傲的学校,她那需要家里花大价钱才能进去的精英圈子,我不仅凭自己的实力进去了,还是以一种碾压的、无可辩驳的状元姿态。她刚才那些“善意”的提醒,此刻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
苏琳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我的眼神,第一次褪去了怜悯,换上了一种全然的陌生和探究。
江振国的反应最快,他毕竟是商场上的枭雄。震惊过后,他立刻恢复了镇定,只是眼神变得无比深沉。他将通知书放回桌上,沉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参加的考试?”
“上个月。”我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抬起眼,直视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锋利的嘲讽:“在我们今天见面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姓江。我为什么要告诉一个陌生人我的考试安排?”
这句话,直接堵死了他所有的话。
是啊,他们现在才来认我,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我的过去?
我看着他们三人各异的脸色,心中一片冰冷。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再也不会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施舍的、来自乡下的可怜虫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
我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份通知书,然后落回他们身上,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所以,关于转学的事情就不必了。不过,”我话锋一转,“我养奶奶前段时间生病,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现在我身无分文,恐怕接下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要麻烦江先生了。”
江振国立刻道:“这是应该的,我等下让陈助理给你一张卡……”
“不必那么麻烦。”我打断了他,报出了一个精确到分的数字,“根据我外公当年设立的家族信托协议,每一位江家直系血脉的子女,在成年之前,每年可获得一笔固定的教育与生活基金。今年的额度,扣除通货膨胀和信托管理费后,应该是这个数。直接打到我卡上就行,谢谢。”
我说完,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江振国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他怎么也想不到,我连几十年前的家族信托都查得一清二楚。那份协议,连江月都未必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给了他们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指了指楼上:“我的房间,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