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堂的烛火,被风卷着雪沫子的气流晃得摇曳。
沈寒江推开门时,烛影刚好落在叶沉舟的侧脸。他已摘下帽檐,额角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鬓角,像是被刀劈开后又强行缝合,在昏暗中泛着淡淡的红。
桌上摆着两样东西。左边是沈寒江从袖中取出的锦盒,紫檀木镶着银丝,盒面刻着一枝寒梅,花瓣上凝着的霜纹,与他竹笛上的纹路如出一辙;右边是叶沉舟放下的锦袋,鼓鼓囊囊地压着桌面,金元宝的棱角顶破了绸缎,透着刺眼的光。
“坐。”沈寒江的声音很轻,落在烛火跳动的空气里,几乎被窗外的风雪声掩盖。
叶沉舟没动,手依旧按在刀柄上。江湖人的警惕,从来不会因为一扇门、一张桌就放下。他的目光扫过锦盒,又落回沈寒江脸上:“笛谱在里面?”
“在。”沈寒江拉开木椅坐下,指尖叩了叩锦盒,“但在给你之前,我要知道,厉千魂到底欠了你什么。”
叶沉舟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了一口雪。他终于落座,玄色劲装摩擦着木椅,发出轻微的声响。
“三年前,腊月十七。”他的声音比烛火更冷,“厉千魂带着人闯进我叶家,用的就是你教他的‘落梅风’前卷,笛音冻住了我全家的经脉,再用‘鬼爪功’一一掏心。”
沈寒江的指尖猛地收紧,锦盒上的梅纹硌得指腹生疼。
“我那时在外地学刀,赶回来时,院子里的雪都被血染红了。”叶沉舟的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时,血丝更密,“我爹的刀还插在门栓上,我娘的怀里抱着我妹妹,她们的胸口都有五个血洞,手指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
烛火“噼啪”一声,爆起一个火星。
沈寒江的脸色白得像纸。八年前,厉千魂练“鬼爪功”走火入魔,经脉逆行,是他将师父秘传的《落梅风》前两卷谱子抄给了他,教他用笛音调和内力。那时厉千魂还笑着说“师弟,以后我护着你”,如今这护着,竟变成了满门抄斩的利器。
“你教他的笛音,成了他杀人的幌子。”叶沉舟的手猛地拍在桌上,锦袋里的金元宝发出碰撞的脆响,“你敢说,你和他没有勾结?”
话音未落,寒光骤起。
叶沉舟的刀已出鞘三寸,乌木刀鞘摩擦着刀刃,发出刺耳的嘶鸣,寒气顺着刀锋蔓延,竟让桌上的烛火都矮了半截。
沈寒江没躲,只是将竹笛横在胸前。笛身与刀锋相距不足一寸,笛孔里透出的凉意,与刀气撞在一起,凝成细小的冰粒,落在桌面上。
“勾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更多的是刺骨的寒,“我师父被他误杀时,你还在学刀。他偷走师父的‘鬼爪功’秘籍,叛出师门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风。”
叶沉舟的刀停住了。
“我师父临终前,让我杀了他。”沈寒江的指尖划过竹笛上的刻痕,那是当年他和厉千魂一起刻下的“江湖同游”,如今只剩模糊的印记,“我找了他八年,没找到。现在你来了,正好。”
叶沉舟的刀缓缓收回鞘中,刀气散去,烛火重新站直。他看着沈寒江眼底的红丝,忽然问:“你恨他?”
“恨。”沈寒江的声音很沉,像压在积雪下的石头,“恨他忘恩负义,恨他把师父的教诲当耳旁风,更恨我当年瞎了眼,竟把救命的笛谱,给了一只喂不熟的狼。”
他抬手打开锦盒,里面铺着泛黄的绢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密密麻麻的谱子,字迹飘逸,正是师父的手迹。最末一行,画着一枝盛放的寒梅,梅枝下写着四个小字:“精血为祭”。
“这就是‘寒梅傲雪’。”沈寒江将锦盒推到叶沉舟面前,“你看清楚,这不是救命的药,是索命的符。”
叶沉舟的目光落在绢纸上,瞳孔微微收缩。谱子上的每一个音符,都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仿佛能看到吹奏者呕血的模样。
“我不在乎。”他伸手去拿锦盒,指尖刚碰到盒沿,就被沈寒江按住。
“你得知道代价。”沈寒江的力道很重,“每吹一次,折寿三年。大成需献祭十年阳寿,若心志不坚,寒气会顺着经脉蔓延,冻裂你的心脉,死状比被‘鬼爪功’杀死更惨。”
叶沉舟的手没缩,反而更用力地按住锦盒:“我全家十三口,死的时候都没闭眼。十年阳寿,换厉千魂一条命,我赚了。”
沈寒江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八年前的厉千魂。那时厉千魂也是这样,眼神里只有仇恨,什么都不在乎。
他松开手,拿起桌上的竹笛,放在唇边。
笛音骤起。
不是“寒梅傲雪”的肃杀,是《落梅风》前卷的“疏影横斜”。笛音清冽,像寒梅初绽时的冷香,顺着空气流淌,内堂里的温度骤然下降,烛火周围凝起了一层薄霜。
叶沉舟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能感觉到,这笛音里藏着无形的刃,若沈寒江想杀他,此刻他已身首异处。
“这只是入门招。”沈寒江的笛音停了,竹笛指着锦盒,“‘寒梅傲雪’的威力,是它的十倍。但反噬的痛苦,也是十倍。”
叶沉舟拿起锦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后的希望。他站起身,帽檐重新压下,遮住了眉眼。
“三日后,城外破庙。”他的声音从帽檐下传来,带着刀鞘的冷硬,“钱我会带齐,你最好别耍花样。”
“我不会耍花样。”沈寒江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风雪里,“但厉千魂的人,不会让你安稳拿到笛谱。”
叶沉舟的脚步顿了顿。
“你走之后,会有人拦你。”沈寒江的声音很淡,“是厉千魂的手下,‘三鬼’。他们的‘鬼爪功’,已经练到了阴寒刺骨的境界。”
叶沉舟没回头,只是握紧了锦盒:“我能活下来。”
“最好如此。”沈寒江的指尖按在笛孔上,“否则,谁来替我杀厉千魂?”
叶沉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风雪趁机涌了进来,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内堂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残月,透过窗棂洒进一缕冷光,照亮了桌上的锦袋,和沈寒江眼底的复杂。
他拿起竹笛,摩挲着上面的刻痕,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在黑暗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苍凉。
八年了,该了断了。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