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K的拳馆,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又完全不一样。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水、皮革和药用酒精的刺鼻气味。沙袋被击打的“砰砰”闷响,跳绳划破空气的“咻咻”声,教练们声嘶力竭的嘶吼,汇成一曲狂野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
曾几何时,这里是我的天堂,是我的应许之地。现在,我却像个误入圣地的异教徒,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艰难地穿过那些挥汗如雨的年轻拳手们。他们一个个都像精力旺盛的小豹子,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他们投向我的目光,从最初的好奇,到认出我时的惊讶,再到毫不掩饰的、刺眼的怜悯。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刻意压低,却依然能传到我耳朵里的窃窃私语。
“那不是江屹吗?曾经的‘闪电’江屹?他怎么来了?”“天呐,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走路都……”“真可怜,听说他脑子坏掉了,被那个秦烈一拳打废了。”“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地扎在我那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上。我低下头,用卫衣的帽子盖住大半张脸,只想快点走到走廊尽头那间永远亮着灯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我推开门,老K正坐在那张磨损严重的办公桌后,对着一台老旧的显示器出神。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我三年前那场决赛的录像。他两鬓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比三年前苍老了何止十岁,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和萧索。
听到动静,他缓缓地抬起头。当看清是我那张苍白的脸时,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筑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漠然。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铁器摩擦,又干又硬。
“教练……”我喊出这个几乎已经陌生的称呼,喉咙一阵发紧,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我想……”
“想回来训练?”他毫不留情地打断我,嘴角勾起一抹浓重的、自嘲般的弧度,“别开玩笑了,江屹。这里是拳馆,不是康复中心。我们这里,只教人怎么打倒别人,不教人怎么走路。”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急切地向前踏出一步,结果因为太过激动而忽略了身体的极限,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踉跄着重重撞在办公桌的锐角上。剧痛从腰侧传来,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叫出声来。
老K眼中的那一丝怜悯一闪而过,但立刻被更厚、更冷的冰霜所覆盖。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在审视一件彻底报废的工具。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伸出手指,毫不留情地戳着我的伤疤,“你连站都站不稳,怎么上拳台?用你这颗千疮百孔的头去撞对手的拳头吗?哦,我忘了,你的头已经撞过了,结果呢?”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没有丝毫留情,刀刀见血,将我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割得支离破碎。
“江屹,”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但那份冰冷依旧,“我看着你从一个连拳架都摆不好的毛头小子,一步步成长为全国冠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天赋,也没有人,比我更心痛你的陨落。”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但是拳击是残酷的。它不相信眼泪,不相信如果,更不相信过去。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回去吧,回到你那个漂亮女朋友身边,安安稳稳地过完你的下半辈子。那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不!”我咆哮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我一点都不安稳!我活在谎言里!教练,那场比赛有问题!秦烈,还有叶斓……他们都有问题!他们合伙骗了我!”
我将发现猩红拳套的事,以及我对叶斓的所有怀疑,语无伦次地、一股脑地全都告诉了他。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以为他会震惊,会愤怒,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为我讨回公道。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平静得可怕。
“说完了?”等我因为激动而喘着粗气停下来,他才淡淡地开口,仿佛在听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教练……”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回去吧,江屹。”他下了逐客令,语气冰冷而不容置疑,“你病了。不只是身体,这里,”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脑袋,“也病得很严重。别再胡思乱想了,那只会让你自己更痛苦。”
“我不走!”我抓住他粗糙的手臂,做着最后的挣扎,“教练,求求你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教我,教我怎么用这副破身体去战斗!哪怕只有一次,就一次!让我堂堂正正地站到秦烈面前,问个清楚!”
老K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眼中的冰霜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般的、滔天的怒火。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让我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我不会当你的帮凶,让你去送死!”他双目赤红,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与悔恨的愤怒,“我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就是当初不顾你家人的反对,执意把你带上职业拳坛这条不归路!我把你带进了这个该死的、吃人的地方,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毁掉!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滚!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门口,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那一刻,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幻想,都随着他那声撕心裂肺的“滚”字,摔得粉碎。
我被全世界抛弃了。被爱人欺骗,被恩师驱逐。我像个笑话,一个活在自己臆想中的、无人相信的、可悲的疯子。
我拖着我那倾斜的身体,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步一步地挪出了拳馆。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混着从眼眶里流出的、滚烫的液体,浇在我身上,却浇不灭我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绝望的火焰。
天色渐晚,街灯亮起,将我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得又长又扭曲,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我不知道该去哪里,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谎言的牢笼。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沿着街边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倒在地。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混沌。
就在我意识将要涣散,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雨夜时,一束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的车灯,照在了我脸上。
一辆黑色的、线条流畅的宾利,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面前。
后座那深色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我刻骨铭心,日夜在噩梦中见到的脸。
是秦烈。
他独自一人坐在宽敞舒适的后座,车内昏暗的灯光,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只路边垂死的、肮脏的流浪狗。他的眼神,不再是电视上那种伪装出来的悲悯和惋斯,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漠的平静。他比三年前清瘦了些,下颌线更显锋利,那股属于“捕食者”的、冰冷而危险的气息,丝毫未减。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冲过去,想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这一切。但我做不到,我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上车。”
他开口了。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沙哑、低沉得多,就像我那无休止的幻听里的一样,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质感。
我没有动,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瞪着他。
他似乎失去了耐心,对前排的司机微微偏了偏头。那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司机立刻会意,下车,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走到我身边,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巨大的力气,将我从冰冷的地面上架了起来,半拖半抱地塞进了温暖而干燥的车里。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我所有的退路。
车内空间很大,暖气开得很足。秦烈就坐在我对面,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可以升降的小型吧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纯净水,慢条斯理地喝着,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想打我?”他放下杯子,终于开了金口,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喘着粗气,用尽全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不让自己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都东倒西歪。
“你现在的样子,”他陈述着一个残酷无比的事实,语气里没有丝毫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连一个业余的女选手都打不过。”
“你……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为什么毁了你?”他替我说完了我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然后,他笑了。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笑容,像是嘲笑,又像是自嘲,让他的脸显得有些扭曲,“因为有人付钱让我这么做。”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缩成了针尖。
“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秦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我看到你去见老K了。他把你赶出来了,对吗?他甚至不愿听你解释。”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却让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是个好教练,他想让你活下去。”秦烈淡淡地说,“而你,江屹,一门心思地想找死。你连复仇的资格都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被他这种猫捉老鼠般的、高高在上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他忽然向我倾过身,那张英俊却冰冷的脸在我眼前放大。车内的氛围灯,在他左侧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耳廓上,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疤痕,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利器划过。
“你想重返拳坛,你想知道真相,对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像伊甸园里的那条蛇,“老K教不了你,因为他心软,他把你当儿子。叶斓会拼命阻止你,因为她心虚,她把你当宠物。”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我的心脏。
他说出了一句让我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话。
“我来教你。”
我彻底愣住了。我怀疑我的耳朵,或者我的大脑,又一次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毁掉我职业生涯,把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的人,现在说要教我?这是什么地狱里才会上演的黑色幽默剧?
“你?”我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荒谬和悲凉,“教我怎么更有效地杀死我自己吗?”
“不。”秦烈的眼神,在这一刻,第一次变得无比锐利,像鹰隼彻底锁定了它的猎物,“我教你,如何作为一个‘废人’去战斗。我毁掉了你的平衡,我就教你怎么把‘失衡’变成你的武器。我击碎了你的直觉,我就帮你铸造一具只知道承受和反击的、没有思想的钢铁躯壳。”
他缓缓坐回原位,恢复了那副冷漠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清楚。三天后,如果你还想打,如果你还有胆量把自己的命交到仇人手上,就到这个地址来找我。”他从吧台下拿出一张**精良的黑色卡片,递到我面前。卡片上只有一个烫金的地址,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信息。
“为什么?”我死死地盯着他,这个问题像一根刺,卡在我的喉咙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毁了我,现在又来帮我,你到底图什么?看我像个小丑一样在拳台上挣扎,会让你觉得很有趣吗?”
秦烈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模糊的霓虹街景,沉默了良久。
“因为,”他缓缓转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望向我身后那片无尽的黑暗,“这场令人作呕的闹剧,也该结束了。你的对手不是我,江屹,从来都不是。”
车子最终停在了我公寓楼下。司机为我打开车门。
我失魂落魄地走下车,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冰冷的、仿佛带着地狱温度的卡片。
黑色的宾利没有丝毫停留,绝尘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浓重的雨幕之中。我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我的仇人,向我发出了来自地狱的邀约。而我,别无选择。因为他说得对,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无论等待我的是真相还是彻底的毁灭,我都必须亲自去拉开最后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