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寂静,是宫里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沈知晚住进来三年,
宫门前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檐下的铜铃只在起风时偶尔响一声,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是祁玉后宫里最特别的存在——既没被降过位份,也从未受过宠。
淑妃能在夜宴上旋身如蝶,引得帝王掷出腰间最名贵的羊脂玉佩;贤妃父兄手握兵权,
哪怕祁玉对她冷淡,也得日日去景仁宫“坐坐”,维持着面上的平和。而沈知晚,
只有一院玉兰,和一只叫雪团的白猫。雪团是去年深冬从宫墙根捡来的。
那时小家伙冻得缩成一团,细弱的叫声几乎被寒风吞没,沈知晚裹着素色披风蹲下去时,
它竟用冻得发红的鼻尖蹭了蹭她的指尖。如今被养得油光水滑,绒毛蓬松得像团云,
总爱蜷在她膝头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她绣着兰草的裙裾,带起细碎的痒。“娘娘,
您瞧这帕子绣得,兰草的叶脉都透着灵气呢。”宫女青禾端着一碟新蒸的莲子羹进来,
眼尾扫过窗台上晾着的几方绣品,忍不住赞叹。沈知晚指尖的银针顿了顿,
帕子上刚绣到玉兰的花瓣,针脚细密,却在最边缘处微微歪斜。她低头用指腹抚过那处,
轻声道:“前几日淑妃宫里丢了只锦鸡,陛下动了怒,御膳房的刘管事被杖责二十,
听说此刻还躺着重呢。”青禾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娘娘怎么知道的?”“昨夜起夜,
听见宫道上有动静。”沈知晚把银针别回绷子,“咱们把院门闩好,别让雪团跑出去。
那锦鸡是西域进贡的珍品,淑妃正气头上,别让猫撞了枪口。”青禾应着,
却忍不住瞥她一眼。谁都知道当今陛下祁玉的性子,暴戾得像头随时会噬人的猛虎。
前几日户部尚书在朝会上提了句“后宫用度过奢,可酌情裁减”,当天就被摘了乌纱,
全家流放三千里。满朝文武吓得噤声,后宫更是人人自危。这样的帝王,宠谁未必是福,
可像沈知晚这样被彻底遗忘,青禾总觉得委屈。“娘娘,您就不想……争一争吗?
”青禾小声问,“听说陛下当年还是太子时,曾赞过您的字……”沈知晚笑了,
指尖轻轻敲了敲雪团的脑袋。白猫懒洋洋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她素净的脸。
“争什么?”她望着窗外抽芽的玉兰枝,“争得他一时注目,然后呢?淑妃的锦鸡丢了,
他能为一只禽畜动怒;若哪日我触了他的逆鳞,又能凭什么活下去?”青禾哑然。去年春天,
祁玉偶然路过长信宫,随口夸了句“这玉兰开得不错”,转天淑妃就带着宫人来,
硬生生把半开的玉兰树挖走,移栽到自己的瑶光殿。那时沈知晚就站在廊下,
看着光秃秃的土坑,连眉峰都没动一下,只对青禾说:“再种些麦冬吧,好养活。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晨起临摹字帖,午后在廊下晒暖,听青禾说些宫里的琐事,
夜里抱着雪团看灯花。直到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切都乱了套。
御书房的急报传到长信宫时,沈知晚正在给雪团梳毛。太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说陛下批阅奏折时被惊雷惊得心悸,猛地栽倒在案前,已经没了气息。宫人们慌作一团,
青禾红着眼圈拉着她的衣袖:“娘娘,咱们怎么办?陛下走了,
淑妃她们肯定不会放过您……”沈知晚却异常平静。她让青禾领着宫人下去,
自己坐在空荡荡的殿里。窗外电闪雷鸣,照亮她素白的衣襟,
也照亮案上那方绣了一半的玉兰帕子。她其实见过祁玉几次——在册封大典上,
他穿着十二章纹的龙袍,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在中秋宴上,他看着淑妃跳舞,
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那个男人,于她而言,不过是宫墙里一尊遥不可及的神像,威严,
却也冰冷。忽然,膝头的雪团猛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在地毯上翻滚。沈知晚吓了一跳,伸手去抱它:“雪团?怎么了?
”指尖触到猫毛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小家伙浑身一僵。下一秒,
那双原本总是半眯着的猫眼里,竟炸开了难以置信的暴怒——那眼神太熟悉了,
像极了祁玉在朝会上怒斥群臣时的模样。祁玉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明明在御书房看奏折,
窗外一道惊雷劈下来,震得他耳膜发疼,再睁眼时,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巨大。
雕花木柱像通天的巨塔,案上的砚台比他的龙椅还要宽,
而那个正弯腰看着他的女人——沈知晚?她的脸在眼前放大,素日里只觉得平平无奇的眉眼,
此刻竟看得一清二楚。眉峰是淡淡的远山,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天然的温和,
只是那双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像在看一只受惊的寻常小猫。“放肆!”祁玉想怒吼,
喉咙里却只滚出一声软绵的“喵呜”。他愣住了,下意识地抬起“手”——雪白的爪子,
粉粉的肉垫,还带着点刚从沈知晚膝头蹭来的暖意。他变成了一只猫?
变成了沈知晚养的这只蠢猫?滔天怒火直冲头顶。他是九五之尊,
是扫平六合、威慑四海的帝王,如今竟要对着一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的妃子摇尾乞怜?
他想扑上去撕咬她的衣袖,却被她轻轻抱了起来。她的怀抱很软,带着股淡淡的玉兰香,
不是御书房里冷冽的龙涎香,也不是淑妃身上浓艳的熏香,清清爽爽的,竟让他莫名一慌。
“别怕,是打雷呢。”她的声音很轻,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
指尖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抚摸,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祁玉浑身僵硬。这就是那个在他印象里,
总是低着头、连走路都怕踩碎影子的晚贵妃?她竟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还敢碰他?
他挣扎着想跳下去,却被她抱得更紧了些。她转身走到床边,和衣躺下时,
竟把他放在了枕边。“睡吧,有我在。”她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尖,带着莲子羹的清甜。
黑暗里,祁玉瞪着圆溜溜的猫眼睛,气了整整一夜。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
直到天光微亮,殿外传来青禾扫地的声音,
他才不得不接受这个荒诞的事实——至少在变回去之前,他得赖在这个女人身边。这宫里,
只有她会管这只猫的死活。可日子一天天过,祁玉发现自己对沈知晚的认知,
正被这双猫眼睛彻底打败。他原以为她过得凄苦,却见她每日晨起临摹《曹娥诔辞卷》,
字迹清隽有力,落笔时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笃定;他原以为她孤苦无依,
却看青禾偷偷塞给她一包宫外买的话梅,她笑着分回去大半,
眼角眉梢的暖意像融了的春雪;他甚至以为她对自己定是心存怨怼,
毕竟三年来他从未踏足长信宫,可那日淑妃带着宫人闯进来,
指着她的鼻子骂“占着贵妃位份的废物”时,她只是静静站着,鬓边的玉兰簪子都没晃一下。
“淑妃娘娘慎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长信宫是陛下的宫苑,
臣妾是陛下亲封的贵妃。娘娘在这里辱骂,是觉得陛下的眼光,或是陛下的旨意,
有什么不妥吗?”淑妃被噎得脸色发青,扬手就扫落了她案上的端砚。墨汁溅了沈知晚一身,
素白的衣襟上晕开大片乌黑。她没动怒,只等淑妃带着人扬长而去,才蹲下身,
一片一片捡拾地上的碎瓷片。青禾气得发抖,她却笑着拍拍侍女的手:“碎了就碎了,
我本就不爱用这么沉的砚台。”那天晚上,沈知晚把他抱在膝头,
用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擦他爪子上沾到的墨渍。她的指尖有些红,大概是捡碎片时被划到了,
可擦猫爪的动作依旧轻柔,连他最讨厌被碰的肉垫,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雪团啊,
”她忽然轻声叹气,指尖轻轻挠着他的下巴,“其实陛下也挺可怜的。”祁玉差点炸毛。
他可怜?他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天子,谁敢说他可怜?“前几日听老太监说,
陛下小时候在潜邸,太后总不给他好脸色。冬天里连件厚棉袄都穿不上,
吃饭要等兄弟们都动了筷子,他才能上桌。”沈知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怕被人听见,
“他脾气坏,或许只是……只是怕被人看不起吧。”祁玉愣住了。这些事,
除了早已过世的老太监李德全,宫里再没人知晓。她怎么会知道?他猛地想起刚登基那年,
自己在御花园罚跪一个打碎了琉璃盏的小太监,远远看见沈知晚站在游廊下,
手里攥着块桂花糕,指节都捏白了,却始终没敢走过来。那时他只觉得这妃子怯懦得可笑,
如今想来,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或许藏着的从不是怯懦,是不忍。日子久了,
祁玉竟渐渐习惯了做“雪团”。他跟着沈知晚在廊下晒太阳,看她对着玉兰树发呆,
听她和青禾说些“东市的胭脂涨了两文钱”“西跨院的石竹开了花”的闲话。
他发现这个女人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方庭院、几卷书、一只猫,却又静得惊人,
静得让他那颗被权谋和猜忌磨得坚硬的心,也跟着一点点软下来。他甚至开始贪恋她的怀抱。
她身上的玉兰香总让他想起雨后的清晨,她挠他下巴的力道刚刚好,
连夜里枕着她的手臂睡觉,都比御书房的龙床要安稳。有一次她看书看得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