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仿佛整个灵魂被强行撕扯又粗暴塞进狭窄容器的钝痛,是张楠楠恢复意识时的第一个感觉。
她最后的记忆定格在前世那个国家级植物实验室里——失控的能量风暴如同挣脱牢笼的巨兽,刺目的白光吞噬了精心培育的珍稀植株,也吞噬了她。再睁眼,就已身处这个不断发出震颤与刺耳警报的金属棺材——一个老旧的星际登陆舱内。
身体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在**着陌生的支配。她艰难地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冰冷、布满划痕的金属内壁,以及不断闪烁的红色警示灯。
“警告!已抵达目标星域Z-03,代号‘遗弃之土’。”
“重力环境适配……完成。”
“大气成分分析:含氧量不足,存在多种有害悬浮颗粒及微量辐射,不建议直接暴露。”
“着陆程序最终阶段启动,预计3分钟后接触地面。”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感情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一遍遍强调着她所处的境地。张楠楠偏过头,透过那扇不大的、边缘有些模糊的舷窗向外望去。
一颗巨大的、近乎丑陋的星球占据了整个视野。主恒星“灰阳”的光芒显得有气无力,勉强照亮了这颗星球的大地——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由锈蚀的金属残骸、破碎的聚合物板材、以及各种难以辨认的星际垃圾堆积而成的荒芜之地。灰黄是它的主色调,死寂是它的基调。没有绿色,没有水流反射的波光,只有起伏的、由文明残骸堆砌成的“山峦”,像一块巨大无比的、生满锈迹的宇宙伤疤。
遗弃之土,垃圾星。一个在星际网络地图上只会用最小字体标注,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也是她这具身体原主所能继承的,唯一且全部的“遗产”。
“砰——!”
剧烈的撞击感从座椅下方传来,巨大的惯性让她猛地前倾,又被早已老化的安全带给狠狠勒回。登陆舱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金属**,最终,一切震动和噪音都停止了。
舱门在液压装置乏力的嘶鸣声中,缓缓滑开。
瞬间,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味涌入——铁锈的腥气、某种有机质腐烂多年的酸臭、以及星际燃料残留的刺鼻味和淡淡的辐射尘埃特有的金属味……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让任何初来者作呕的“垃圾星风味”。
张楠楠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迅速从舱壁取下那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简易呼吸面罩戴好。她解开安全扣,脚步有些虚浮地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脚下传来“沙沙”的声响。她低头,看到自己踩碎的是一块风化的塑料片和无数灰黄色的砂砾。土壤?不,这甚至不能称之为土壤,更像是一种被彻底污染、毫无生机的混合物,松散,干燥,看不到任何有机物存在的迹象。
她环顾四周。登陆舱像一颗被随手丢弃的纽扣,嵌在这片无垠的垃圾海洋中。远处,一艘断成两截的旧式货运星舰残骸斜插在地面,如同一头巨兽的森白骨架,无声诉说着曾经的灾难。更远处,是更高大的垃圾山,投下漫长而扭曲的阴影。
风毫无阻碍地吹过,卷起细微的、可能含有害物质的尘埃,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荒凉。
若是一个怀揣浪漫梦想的探险家,或是一个依赖现代都市的普通人,面对此情此景,恐怕精神会瞬间崩溃。但张楠楠,这位前世几乎将生命都奉献给土壤、种子与光合作用的女植物学家,在最初的生理不适与心理震撼过后,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其专业的评估光芒,随即,一簇微小却坚韧的火苗,在那深邃的眸子里点燃了。
她再次蹲下身,这次更仔细。她无视了那些尖锐的金属碎片,专门用手(戴着防护手套)捧起一抔看似“纯粹”的灰黄色颗粒。指尖捻动,触感粗糙,颗粒间缺乏黏性。
“成分复杂,重金属离子浓度预计超标百倍以上,有机质含量低于仪器检测下限,微生物群落近乎灭绝……”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一系列专业判断。这样的“土”,在教科书上被定义为“生命禁区”。
但是……
“滴——”
手腕上那个看起来颇为廉价的二手光脑手环,此时弹出了一条提示框:
“检测到基因序列绑定,确认继承人身份。”
“资产‘星际通用型环境改造单元(基础版)’权限已激活,坐标定位发送至您的导航。”
她抬头,顺着导航指示的方向望去。就在登陆舱不远处,一个标准集装箱大小、外表覆盖着哑光金属涂层的方舱,正静静矗立着。它表面也落满了灰尘,但整体结构完好,代表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某种程度的秩序与科技。那是她这具身体原身的父母,留下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而比这实物资产更重要的,是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意识深处,一枚仿佛由纯粹光芒构成的、承载着古地球亿万植物基因密码的“种子库”芯片,正安然存在,并与她的灵魂紧密相连。番茄、小麦、水稻、辣椒……无数古老生命的蓝图在她感知中沉浮,散发着磅礴而温暖的生机。这是她穿越而来,最宝贵、最不可思议的财富,也是她一切勇气与希望的源泉。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深吸一口气,即便隔着面罩,也仿佛能嗅到那来自种子库的、虚幻的泥土芬芳与植物清香。
“这里……很好。”她轻声自语,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坚定,“足够大,足够安静,没有纷争,而且……完全属于我。”
拥有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土地,无论它最初多么贫瘠,都能按照自己的知识与意愿,亲手将它改造成生机勃勃的沃土,播种、耕耘、等待、收获——这是她前世在拥挤的都市、受限的实验室隔间里,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终极梦想。
现在,梦想以一种最糟糕又最奇妙的方式,照进了现实。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个农业方舱。权限识别通过,舱门无声滑开,内部柔和的灯光次第亮起,照亮了基础款的土壤分析仪、物质合成器、环境控制器以及一排排整齐的工具架。虽然型号老旧,但功能基本齐全。
她立刻投入工作。指挥着方舱附带的、动作略显僵硬的工程机器人,开始清理选定区域表层那些大块的金属和塑料垃圾。刺耳的摩擦声和金属落地的哐当声,打破了这颗星球亿万年的死寂。
然后,她启动生物改造技术。将方舱内预存的特定微生物菌剂和高效土壤改良剂,通过注射管道,精准地注入这片被判定为“死亡”的土地深处。
“第一步,投放耐辐射分解菌群,降解有机污染物……”
“第二步,注入重金属固化剂,降低生物有效性……”
“第三步,补充基础有机质骨架和营养基……”
她全神贯注,白皙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在她专业的视角里,这不是令人绝望的垃圾场,这只是一块“病”得很重、等待被治愈的土地。而她,正是那位手握良方的医生。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当恒星“灰阳”的光芒开始变得昏黄,将她忙碌的身影拉出长长影子时,一片大约十平米见方的土地,已经被初步整理出来。表面的杂物被清除,土壤(姑且称之为土壤)被翻松,颜色似乎也比周围那死气沉沉的灰黄,要显得稍微深谙、顺眼了一点点。
张楠楠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抹了把汗,脸上露出了抵达这里后的第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她走到方舱内的无菌操作台前,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光的海洋。片刻后,当她睁开眼时,掌心里已静静躺着几颗饱满圆润、呈现出健康淡黄色的西红柿种子。这些来自古地球的遗产,蕴含着跨越时空的顽强生命力,在她掌心散发着微弱的、只有她能感知到的温暖。
她像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拿着小铲子,回到那片新开垦的田地旁。小心翼翼地挖出浅坑,将种子一粒粒,亲手、郑重地埋进了用希望与未来改良过的土壤里,轻轻覆盖,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夕阳已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边。她想了想,开启了光脑的直播功能。一个略显简陋的虚拟光屏在她面前弹出。
她稍作思索,在标题栏输入:
《古地球西红柿种植实录——垃圾星开拓日记Day1》。
在线人数栏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显示为一个孤零零的数字:3。
很快,两条充满讥讽的弹幕,有气无力地飘过屏幕:
【???古地球植物?标题党举报了!谁不知道早就灭绝几千年了!】
【在遗弃之土种菜?哈哈哈哈,我用废弃机油炒合成蛋白都比这靠谱!主播是穷疯了吧?想火想得出现幻觉了?】
张楠楠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些冰冷的文字,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讨好。只是调整了一下镜头角度,确保能清晰地拍到那片刚刚播种、看似与周围毫无分别的土地,以及远方那如同文明墓碑般的垃圾山剪影。
然后,她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叙述事实的语气,对着空荡荡的直播间,也对着这片沉寂的天地,开口说道:
“今天,播种完成了。”
“种子已经埋下,土地接受了它们。”
“我相信,生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时间,会证明一切。”
她的声音透过呼吸面罩,带着一丝轻微的电磁杂音,却有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直播间那可怜的人数和可能存在的恶意,直接最小化了光屏,转身继续去调试方舱内的水循环和能源系统。镜头里,只留下一个在昏黄光线下,沉静而专注地忙碌着的背影,一片在星际网友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播种地,以及那在线人数栏里,固执停留的、象征着绝对冷遇的“3”这个数字。
灰阳终于彻底沉入垃圾山之后,无垠的星空笼罩天幕,清冷而疏离。在这片被宇宙遗忘了的锈色大地上,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绿色火种,已被一位名为张楠楠的植物学家,以科学为薪柴,以执念为火引,悄然种下。
寂静,重新笼罩四野。但这一次,寂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孕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