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顾昭之已经闻了整整三个月。
他像个活着的幽灵,日复一日地在住院部和门诊楼之间游荡,把每一张医护人员的脸都刻进了脑子里。
终于,在又一个沉闷的午后,他在住院部走廊的尽头,堵住了那个叫李萍的护士。
不是哀求,也不是质问。
顾昭之只是站在那里,昔日投行精英的锐气被绝望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可怜的固执。
李护士被他眼里的红血丝惊得后退半步,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心软了。
“顾先生,你这样没用的。”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熟练地点开相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林姐最后一次来透析,其实自己已经走不动了。”
顾昭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缩。
“她不让我们叫120,她说救护车鸣笛太吵,会打扰到楼上楼下的邻居休息。”李护士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屏幕上是一张**的照片。
照片的像素不高,甚至有些模糊,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直直**顾昭之的眼底。
林晚照蜷缩在医院的轮椅里,昔日明艳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被病痛耗尽的青灰色。
她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空空荡荡地罩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可就是这样一具被摧残到极致的身体,怀里却紧紧抱着一本崭新的乐谱——《肖邦夜曲集》。
那封面,顾昭之再熟悉不过。
“她说,这是给你买的。”李护士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说等你忙完了,等你好起来了,想听她……完整地弹一次。”
等你好起来。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顾昭之脸上。
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她以为痛苦的是他,需要被治愈的,是他。
他拿着那张照片,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医院。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极致的痛苦,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照片的冲击力让他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拨通了周小棠的电话。
周小棠,林晚照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恨他的人。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的声音冷得像冰:“有事?”
“我想见你。”顾昭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出乎意料,周小棠答应了。
咖啡馆里,周小棠看着他对面那个形容枯槁的男人,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彻骨的冷漠和嘲讽。
“你以为她没恨过你?”她开门见山,每个字都像是一颗子弹,“她给你写过三十封信,一封比一封骂得狠,从你和江清浅传出绯闻的第一天开始。可最后,她一封都没寄,亲手把它们全烧了。”
顾昭之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周小棠冷笑一声,从包里甩出一个黑色的U盘,扔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她说,‘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不敢相信我’。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她笔记本电脑里自动备份的日记,我找人恢复的。”周小棠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原来的密码,是你的生日,0815。”
顾昭之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周小棠接下来的话彻底粉碎。
“但她最后改了。她说,那个日期代表的是你,而她想记住的,是他们。”周小棠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悲凉的笑,“新密码是0314。你们的结婚纪念日。”
从“你”,到“他们”。一词之差,天人永隔。
顾昭之回到那间曾经被称为“家”的公寓,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颤抖着手插上U盘,输入“0314”。
一个名为“月光”的文件夹弹了出来。
日记一篇一篇地排列着,日期停在三天前。他点开最后一篇。
“2023年9月12日。今天止痛泵好像坏了,肋骨下面像是有把电钻在不停地钻,疼得快要握不住笔。但我还是想弹琴,哪怕只能动一根手指头也好。昭之,你总说苏清浅像溪水,清澈干净,可你知道吗?我捐出那颗肾,躺在手术室里九死一生的那天,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配文是:‘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顾昭之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像是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那个他百般维护、以为纯洁无瑕的女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
他发疯似的往下翻,看到日记附件里,有一封未寄出的邮件草稿。
收件人是维也纳国际钢琴节组委会。
“尊敬的评委会主席,非常感谢您的盛情邀请。由于个人身体原因,我已无法长时间站立完成演奏。对此我深感遗憾。恳请您将这个宝贵的机会,留给更有潜力的年轻女孩。”
落款,林晚照。
邮件的创建日期,是他母亲被诊断出癌症晚期的第二天。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顾昭之麻木地接起,听筒里传来一个苍老而沉稳的男声:“是顾昭之先生吗?我是程远,林晚照大学时的钢琴导师。”
程远。这个名字顾昭之听过,是林晚照提过无数次的恩师。
“三年前,她拿到了去欧洲巡演的offer,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程远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痛心,“她为了你,放弃了。我当着她的面,骂她是我见过最傻的学生。可她只是红着眼睛对我说,‘老师,他妈妈只剩下半年了,我想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顾昭之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寸寸崩塌。
“我这里,还留着一张票根。”程远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是她本该登台演出的那晚,她一个人买了张站票,在后台的入口,戴着耳机听完了整场演出的直播。我的学生告诉我,演出结束后,她在学校的琴房里,一个人,对着一架不会发声的哑巴琴,坐到了天亮。”
电话挂断。
顾昭之像一尊石像,在客厅中央站了很久很久。
他猛地冲进卧室,从床头柜最深的抽屉里,翻出了林晚照的旧手机。
那部手机,她走后,他一次也没敢碰过。
他用自己的拇指,按上那个熟悉的指纹识别区。
一次,两次,三次……
“指纹不匹配。”
他换了食指,中指,甚至小指,试遍了所有可能。
在连续失败十次之后,手机屏幕倏地变了,一行冰冷的黑色宋体字毫无征兆地弹了出来,像一份迟来的判决书:
“系统提示:此设备已于2023年6月1日22:00,永久注销所有云端数据同步,联系人‘顾昭之’已被标记为‘永久勿扰模式’。”
2023年6月1日。
顾昭之的脑子“轰”的一声,炸成一片空白。
他想起来了。
那天,是他为苏清浅举办的庆功发布会。
他当着全国媒体的面,握着江清浅的手,深情款款地说:“清浅的琴声,才是我听过最纯粹干净的爱。”
原来,在那个人声鼎沸、闪光灯如昼的夜晚,在他为另一个女人编织的盛大幻梦里,林晚照,已经用一种最安静、最彻底的方式,把他从自己的生命里,连根拔除了。
她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没有歇斯底里过。
她只是,早就把他删了。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终于从顾昭之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抱着那部冰冷的手机,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板上。
巨大的空洞和悔恨,如海啸般将他瞬间吞没。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跪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直到窗外的天光由黑转灰,再由灰转白。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面目全非、眼神空洞的自己,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怪物。
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顾昭之,死了。
那么,从今天起,他该是谁?
他看着那部手机,看着那本《肖邦夜曲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一粒在废墟中顽强钻出的种子,在他死寂的心底,悄然破土。
他必须……找到她。不是去墓地,不是在回忆里。
而是用他余下的生命,去拼凑一个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