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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停尸房,细雨依旧未停。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顾言的死绝非意外,而前路必定布满荆棘。但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那个沉默寡言、眼神沉静的仵作,他身上那种对真相的执着,让她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一个时辰后,宋微澜换了一身更为利落的月白色衣裙,准时出现在京兆府存放卷宗和地图的库房外。
谢知崖已经等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手里拿着几卷图册和几个小小的油纸包。
“这是初步分离出的淤泥样本,”他将油纸包递给她一份,“还有京城水系与土质分布图。”
库房内灯火通明,两人在一张宽大的木案前展开地图。
谢知崖的手指修长,带着薄茧,在地图上精确地点出几处可能符合那淤泥特性的地点——多是城外人迹罕至的废弃池塘或特定区域的湿洼地。
宋微澜凑近细看,她发间仍有淡淡的潮湿气息,混合着一种清冷的兰芷清香,悄然钻入谢知崖的鼻息。
他执笔标注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这一处,”宋微澜指着一处位于西郊、靠近一片废弃砖窑的地点,“我曾听顾言提过,他月前曾与友人去西郊踏青,似乎提到过那里有一处水塘,景致颇为……荒凉奇特。”
谢知崖抬眼看了看她,注意到她提及顾言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但她很快便收敛了情绪,专注于地图之上。
“西郊砖窑……”他沉吟片刻,用笔在那个位置画了一个圈,“明日,我去查看。”
“我同去。”宋微澜立刻道。
谢知崖看向她,似乎想拒绝。
“我对那里地形更熟,”宋微澜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而且,若真有发现,我需要第一时间知道。”
谢知崖看着地图上那个被圈起的点,又看看身旁女子坚毅的侧脸,心中那片常年与死亡相伴的冰冷荒原,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同行者,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
次日清晨,雨歇云未散,天色依旧阴沉。西郊的道路因连夜雨水而泥泞不堪,马车行至半途便难以深入。
宋微澜与谢知崖只得下车步行。
谢知崖依旧是一身靛蓝旧衫,肩上背着一个装有验尸工具和取样器皿的布囊。宋微澜则换了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长发简单束起,褪去了几分闺阁千金的娇柔,多了几分飒爽利落。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荒草丛生的小径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湿润气息。
越靠近那处废弃砖窑,周遭景象越发荒凉。
“就在前面。”宋微澜指着不远处一片坍塌了半边的砖窑,以及窑后那片在灰蒙蒙天光下显得死气沉沉的水塘。
水塘面积不大,水色浑浊,岸边土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褐色,与顾言指甲缝中的淤泥色泽极为相似。塘边散落着破碎的砖块和废弃的窑渣。
谢知崖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小木片刮取了一些岸边的泥土,放在鼻尖轻嗅,又用手指捻开细看。
“色泽、质地、气味,都与死者指甲中的样本吻合。”他语气肯定,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
宋微澜心头一紧,也蹲在他身旁,仔细观察。“这里人迹罕至,若顾言是在此落水,绝非偶然。”
谢知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沿着水塘边缘缓慢踱步,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
突然,他在一处岸边松软的泥地上停住脚步。那里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因雨水冲刷已不甚清晰,但依稀能辨出是男子的靴印,且脚印凌乱,似乎发生过纠缠。
他示意宋微澜过来,指向那些脚印。
宋微澜凝神看去,脸色渐渐发白。
“这不是顾言惯穿的靴底纹路。”她对顾言的熟悉,此刻成了追查线索的利刃。
谢知崖取出纸笔,迅速将脚印的轮廓和大致纹路描绘下来。“至少两人在此停留、纠缠过。”他沉声道,目光再次投向浑浊的水面,“若是在此溺亡,尸体如何出现在数十里外的护城河?是顺水流而下,还是……被人搬运?”
这个疑问让气氛更加凝重。若是后者,那便是蓄意谋杀后抛尸,意图制造意外坠湖的假象。
就在这时,谢知崖的目光被水塘边缘、一丛半浸在水中的枯草吸引。枯草的茎叶上,勾连着几缕极细的、深蓝色的丝线。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丝线取下,放在随身携带的白绢上。丝线质地精良,并非寻常百姓所用。
宋微澜凑近一看,瞳孔微缩:“这是……云锦阁今年新出的‘雨过天青’色丝线,因染制不易,价格昂贵,京中能用得起的人家不多。”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言……他有一件用此线绣了暗纹的直裰。”
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了这里就是第一现场。而这几缕丝线,很可能是在纠缠挣扎时,从顾言或是凶手衣物上勾落的。
“需要查证顾公子那件直裰是否破损,以及近期还有何人购置或使用过此种丝线。”谢知崖将丝线仔细收好,语气冷静地分析。
宋微澜点头,看着他将证物一一收纳,动作专注而严谨。他低头时,几缕墨色的发丝垂落额前,衬得他侧脸线条清俊却疏离。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所有人都急于盖棺定论时,愿意与她这个“麻烦”站在一起,追寻那微末的真相。
“谢先生,”她轻声开口,带着真诚的感激,“多谢你。”
谢知崖整理布囊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宋**不必言谢,查明死因,是本分。”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此地泥泞,小心脚下。”
这句看似随意的提醒,却让宋微澜心中一暖。她注意到,他看似冷漠的外表下,其实有着细致的观察力。
返程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居多,但气氛却与来时不同。来时是目标一致却彼此陌生的同行,此刻却仿佛多了一丝无需言说的默契。
快到京兆府时,宋微澜忽然开口:“谢先生,日后查案,若有用得着微澜之处,尽管直言。我对京城各家府邸、衣食用度,或许比先生略熟悉一些。”
谢知崖侧目看了她一眼,她站在渐沉的暮色里,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心中那潭死水,似乎又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好。”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低沉,却比以往少了几分漠然。
望着她走向侍郎府马车的身影,谢知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白绢上丝线的触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冷香气。
他敛下眼眸,将那一丝异样的情绪压下,转身走向京兆府那间属于他的、堆满卷宗和证物的斗室。
......
接下来的几日,宋微澜动用了自己在京中闺阁与将门旧眷中的人脉,暗中查访那“雨过天青”丝线的流向。而谢知崖则一头扎进了京兆府的卷宗库,比对京城近期的失踪、斗殴报案,并重新细致地检视顾言的尸格图,寻找之前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这日午后,细雨暂歇,天色依旧昏沉。宋微澜带着几分急切,叩响了谢知崖那间位于京兆府角落、堆满卷宗和各类物证样本的斗室木门。
“进来。”里面传来谢知崖低沉的声音。
宋微澜推门而入,带来一股室外微凉的潮湿空气。斗室狭小,仅有一桌一椅一榻,墙上挂满了各类人体骨骼图谱和京城地图,桌上摊开着顾言的尸格图和一些泥土样本。谢知崖正伏案疾书,闻声抬起头。
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又是熬夜。见到是她,他搁下笔,目光在她略显疲惫却难掩兴奋的脸上停留一瞬。
“谢先生,我查到了。”宋微澜顾不上寒暄,径直走到桌前,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笺纸,“云锦阁的‘雨过天青’丝线,近三月内,除了顾家,只有三家府邸购置过。永昌伯府、吏部张侍郎家,还有……”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六皇子府。”
六皇子!这个名字让狭小的斗室空气骤然一紧。
牵扯到天潢贵胄,案情的复杂和危险性瞬间提升了数个等级。
谢知崖眉头微蹙,接过笺纸细看,指尖无意识地在“六皇子府”几个字上摩挲了一下。“六皇子与顾言,可有交集?”
“据我所知,并无明面上的往来。”宋微澜摇头,“但顾言此前曾私下与友人议论过六皇子督办漕运时的一些……不甚妥当之举。”
她的话说得很含蓄,但意思明确,顾言可能因言获罪。
谢知崖沉默片刻,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京城地图前,目光在西郊砖窑、发现顾言尸体的护城河段、以及笺纸上的三处府邸之间来回移动。
“永昌伯府与张侍郎府邸皆在城东,距西郊甚远,且与顾公子似无利害冲突。”他冷静分析,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六皇子府……其别院,恰在西郊附近。”
线索的指向性,似乎越来越明显。
宋微澜感觉心跳加速,既有接近真相的激动,也有面对庞然大物的不安。她看向谢知崖,他依旧沉静,只是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更为复杂凝重的思绪。
“单凭几缕丝线,无法定论。”谢知崖转过身,看向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比如,找到顾公子那件可能破损的直裰,或者,找到在西郊砖窑出现过的、靴印的主人。”
他的冷静感染了宋微澜。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顾言的遗物,顾侍郎悲痛过度,已命人封存,我或许可以想办法……至于靴印,”她看向谢知崖描绘下来的图样,“我可以试着回忆,或者暗中查访顾言身边可能接触过的人。”
“小心。”谢知崖看着她,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涉及皇子,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
宋微澜微微一怔,抬眼望进他沉静的眸子里。
这几日的并肩查案,他虽言语不多,却总能精准地抓住关键,那份对真相的执着和身处微末却不折的风骨,让她心生敬佩,也悄然滋生出别样的依赖与信任。
“我会的。”她轻声应道,唇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暖意的弧度,“谢先生也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捕头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耐:“谢仵作!侍郎府又来人催问案子了,你到底何时能结案?”
谢知崖与宋微澜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压力越来越大了。
谢知崖扬声对外面道:“尚有疑点需核实,请再宽限几日。”
门外哼了一声,脚步声渐远。
斗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
宋微澜看着谢知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他正将那张记载着三家府邸的笺纸小心折起,收入怀中。
明知前路艰险,他却没有丝毫退缩。
“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谢知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托付的郑重,“我去查探六皇子别院附近的情况,未必能近前,但或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顾公子遗物和靴印之事,有劳宋**。”
“好。”宋微澜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转身欲走,却在门口停下,回头看他。窗外昏沉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孤独而坚定。
“谢知崖,”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声音清柔却坚定,“无论对方是谁,我们一定要查出真相。”
谢知崖抬眸,对上她灼灼的目光。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她身上不仅有将门虎女的坚韧,更有一种如磐石般不可转移的决心。
他心中那片荒原,似乎因这目光而注入了一股暖流。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望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身影,谢知崖久久未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接过笺纸时,无意触碰到她指尖的微凉细腻的触感。
他缓缓握紧了拳,将那丝异样攥住。
这条追寻真相的路上,原本只有他一人踽踽独行,如今,却多了一个与他并肩的身影。
这感觉,陌生,却并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