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深秋。掖庭宫阙,霜重瓦冷。更漏声咽,如泣如诉。皇后沈清漪蓦然惊醒,
罗衣尽为冷汗所濡。帐外烛影幢幢,映得椒房殿内陈设华贵依旧——紫檀雕花嵌玉屏风,
金猊吐瑞脑奇香,处处彰示中宫之尊。然其眸光所及,唯觉森寒刺骨。“娘娘又梦魇了?
”贴身宫婢染墨急趋榻前,眉宇间凝忧甚切。清漪摇首不语,指节攥得生白。
梦中场景历历:冷宫残雪,鸩酒穿肠之痛,父兄血染刑场,
族人身陷囹圄……而高踞龙榻之帝王,曾对她誓言“永不相负”之夫君萧承璟,
目色冷似玄冰。“朕能予你凤冠,亦能夺之。”其声犹在耳,激得她心口一阵绞痛。
然痛楚过后,神思反前所未有的清明——此非幻境,她竟重生于三载之前,恰值初立为后,
萧承璟根基未稳,沈家尚是“帝之肱骨”之时。“今夕何夕?”她声微哑。“回娘娘,
永和三年十月初七。”染墨奉上参茶,“陛下早朝方毕,遣人问娘娘凤体可安。
”清漪唇边掠过一丝冷峭。是了,此时之萧承璟,尚需借沈家之势稳坐龙庭,故晨昏定省,
做尽情深模样。那个出身寒微,凭科举晋身,又借姻缘攀附,终登九五的“凤凰君”,
最擅此道。她推盏起身,行至菱花镜前。镜中女子云鬓花颜,眉目如画,正是双十年华,
风华绝代。然眼底深处,已淬炼出前世家破人亡之戾火。“梳妆。”她令道,声线平稳无波,
“本宫当往太后处晨省。”萧承璟下朝归来,未换常服,径至椒房殿。帝年未及而立,
眉目清俊,身着玄黑常服,仅袖口以金线绣龙纹,观之温文儒雅,全无寒门出身之局促。
见清漪正对镜簪花,遂含笑近前,亲执螺子黛为其画眉。“皇后眉若远山,朕每见之,
心向往之。”其声温润,眸中情意宛然。若在前世,清漪必为之心折。
今却只垂眸恭顺:“陛下谬赞。”袖中指甲深掐掌心,方压下翻涌恨意。
“朕闻岳父近日偶染微恙,已赐宫中珍药。沈氏于社稷有功,朕心常念之。
”萧承璟把玩其青丝,状似无意。清漪心下一凛。前世此时,
父亲沈泓确因“小恙”休朝数日,萧承璟借机擢拔其心腹门生李惟谦暂代吏部侍郎之职,
自此沈家于铨选之权渐失。“劳陛下挂心。”她浅笑应答,“家父不过秋深偶感,已无大碍。
倒闻李学士近日建言‘裁汰冗员’,朝中物议沸腾,恐伤陛下圣明。”萧承璟执黛之手微滞,
旋即笑道:“皇后深居宫中,竟也知前朝事?”“妾无非听闻宫人闲谈。”清漪目色澄澈,
“然窃以为,新政当以稳为上。陛下初登大宝,若急革旧制,易启动荡。
”此言正戳中萧承璟心事。其以寒门之身践祚,最忌人言“根基浅薄”。
清漪巧妙将“打压世家”之图包装为“冒进失稳”,恰中其忌。“皇后虑事周详。
”萧承璟笑意未达眼底,“朕自有分寸。”帝后言笑晏晏,然殿中空气,已悄然凝肃。
十日后,朝会。萧承璟果然提出擢升李惟谦为吏部侍郎,奏称:“李卿忠勤体国,当委重任。
”众臣缄默。沈氏一党欲谏,却碍于帝威。正当此时,
御史台大夫程勉——沈泓之门生故旧——忽出列扬声道:“臣以为不可!”满殿愕然。
程勉素以谨慎著称,今日竟直言抗君?“李学士才学虽佳,然资历尚浅。
且其‘裁汰’之议过于峻急,若骤掌铨选,恐令百官不安,有损国本。”程勉侃侃而谈,
所列诸弊,竟与清漪日前所言如出一辙。更妙者,
其随后举荐老成持重之礼部尚书周瑾兼领侍郎事,称“可保平稳”。周瑾乃两朝元老,
非沈氏党羽,亦非帝之心腹。此议既全帝王颜面,又阻李惟谦晋身之途,堪称老辣。
萧承璟目光扫过程勉,最终落于垂帘听政的沈清漪身影上,眸色深沉。“程御史所虑,
不无道理。”帝声沉缓,“便依卿所奏。”退朝后,清漪于御园“偶遇”程勉。屏退左右,
程勉低语:“娘娘神机。然陛下似已生疑。”清漪把玩菊蕊,淡声道:“程公尽忠国事,
何疑之有?”复问,“前日所托之事如何?”“已寻得陈内侍,匿于京郊别业。
其言当年确曾见有人暗中往来废太子府…”清漪颔首。此老太监前世诬陷沈家与废太子勾结,
今既得之,真相可期。是夜,萧承璟独坐紫宸殿,召暗卫统领夜枭。“查。”帝掷下茶盏,
碎瓷四溅,“皇后近日接触何人,阅何书,一字不漏。”夜枭领命,复禀:“另有一事。
冷宫旧监陈福,月前失踪。”萧承璟眸中精光骤现:“可是曾侍奉废太子者?”“正是。
”帝挥退夜枭,负手立于巨烛下,身影孤长。忆及日前清漪进言“废太子旧案或有余辜”,
当时只道其仁心,今思之,实为试探!那个曾对他全心依赖、不谙权术的沈氏贵女,
何时变得如此深谋远虑?他踱至案前,
展开奏疏——皆为其寒门党羽弹劾沈氏族人“居功自傲”“结交外臣”之本章。
朱笔悬停良久,终未落下。“清漪…”他轻喃其名,神色复杂。既有被触及逆鳞之怒,
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重阳夜,疾雨敲窗。清漪假称不适,未赴宫宴。
密召染墨之弟、暗卫沈青入见。“陈福已吐实。”沈青低禀,“当年指使其构陷沈公者,
实为陛下潜邸时之谋士,今之户部尚书,赵元启。”赵元启!萧承璟布衣时的同窗,
亦为寒门党之首。前世沈家倾覆,此人出力最甚。“可有凭证?”“陈福藏有赵氏手书半页,
虽未具名,然笔迹可辨。”清漪握紧纸笺,骨节泛白。果然是他!
萧承璟竟早于三年前便已布此杀局!窗外惊雷炸响,电光映亮她苍白面容,眸中恨意如焰,
几欲焚天。然片刻后,她竟低低笑出声来。“好,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萧承璟…”她拭去眼角泪珠,重归沉静,“沈青,继续监视赵元启。
另,联络北疆叔父旧部,谨慎为上。”“娘娘欲…”“狡兔尚有三窟。”她目视雨幕,
“帝既无义,吾宁自谋生路。”翌日,萧承璟亲至探病。见清漪卧于榻上,面色苍白,
不由蹙眉:“皇后清减了。”“劳陛下挂心。”清漪咳嗽数声,气若游丝,“妾偶感风寒,
不得侍君,心实难安。”其态娇弱,与日前朝堂上隐握乾坤之皇后判若两人。萧承璟执其手,
只觉冰凉彻骨,心下疑窦稍减。“朕已严惩御药房,岂敢怠慢皇后凤体?”“非宫人之过。
”清漪目露哀愁,“许是前日梦及旧事…忆妾初入潜邸时,陛下曾于月下立誓,
愿‘江山永固’…”言至动情处,珠泪盈睫。萧承璟似被触动,将其揽入怀中:“朕未尝忘。
”然其目光掠过案头《汉书》——正翻至《外戚传》吕后一节,眸色又深。帝后相拥,
各怀心思。一者伪作病弱以卸其防,一者假借温柔而暗藏机锋。此后月余,清漪称病不出,
暗中却借程勉等人在朝中布子,更通过宫中眼线,
将萧承璟欲安插之寒门官员名单泄露于世家。前朝暗流汹涌,帝王诸多制衡之策,
竟屡受掣肘。腊月初,大雪。萧承璟于暖阁设宴,只帝后二人。酒过三巡,
帝忽道:“朕欲开春选秀,充实后宫,皇后以为如何?”清漪执箸之手未停,
浅笑:“此乃祖宗规制,妾自当操办。”其应答从容,全无妒色。萧承璟把玩酒杯,
忽问:“皇后近日读《汉书》,可有心得?”“闲来翻看,不过消遣。”清漪为他布菜,
“陛下可知霍光故事?”“权臣震主,终致族灭。”“妾却怜其女霍成君。”清漪目视烛火,
“本无意权争,不过父兄手中棋子,一朝势败,废黜冷宫…与妾日前所梦,倒有几分相似。
”语罢,她抬眸直视帝王,笑靥如花,却令萧承璟心生寒意。“陛下。”她声转低沉,
“倘有一日,沈家亦成霍氏,妾当如何自处?”四目相对,暖阁内炭火噼啪,
竟透出剑戟之音。萧承璟终先移开视线,轻笑:“皇后多虑。朕非汉宣帝,卿亦非霍后。
”然其离席时,袖中拳已紧握。夜雪纷飞。清漪独立廊下,望帝辇远去,唇边笑意渐冷。
凤凰男之疑,已如种子播下。前路漫漫,此局方启。永和四年,春。帝下诏选秀,
以“广延子嗣,绵延国祚”为名。京师骚动,各州郡佳丽云集。皇后沈清漪端坐椒房殿,
指翻名册,神色静若深潭。染墨忧心忡忡:“娘娘,陛下此意…”“意在分权耳。
”清漪淡笑,朱笔在“林楚楚”名上轻圈,“虎威将军林霸先之女,性烈如火,正合我用。
”翌日,殿选。林楚楚果然殊色,然眉宇间桀骜不驯。帝问其志,对曰:“妾愿如平阳公主,
为君分忧,驰骋沙场。”众皆失色,独清漪莞尔:“林娘子英气逼人,颇有先祖遗风。
”遂亲点为婉仪。是夜,帝幸林婉仪处。清漪独对孤灯,
展沈青密报——赵元启近日频晤虎威将军副将,其心可诛。“欲以武制武?”她捻熄烛火,
“本宫便让你见识,何谓弄巧成拙。”林婉仪承宠三日,气焰日炽。晨省时,
竟着逾制凤纹绢鞋。众妃侧目,清漪却赞:“此绣工精妙,陛下见之必喜。
”转首密谕染墨:“将本宫那对东海明珠,赐予张昭容。”张氏乃萧承璟乳母之女,
心胸狭隘,最忌旁人僭越。果不其然,次日张昭容便当众讥林婉仪“村野不知礼”。
林氏怒极,挥掌相向。事闻于帝,各斥二十板,禁足半月。萧承璟至椒房殿,
面有愠色:“皇后统摄六宫,何不早止争端?”清漪奉茶温言:“林妹妹将门虎女,
张妹妹陛下故人,妾若严惩,恐伤陛下拳拳之心。”语锋一转,“然六宫不安,终非吉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