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雨,细密又黏人,下得没完没了。陈家老宅院里的那棵老槐树,被洗得绿油油的,
雨水顺着叶片滴滴答答。门口挂着的白幡吸足了水汽,沉甸甸地垂着。
隔壁邻居家大概是哪个半大孩子在刷短视频,
外放着聒噪的网络神曲和各种特有魔性的诡笑声,跟灵堂里低回的哀乐混在一起,
有种时空错乱的割裂感。陈默站在老宅那略显斑驳的木门边,低头刷着手机。
家族微信群里消息不断,红点一个接一个地冒:“二姑:@陈舟,到哪儿了?路上堵不堵?
”“三叔:小星,你寄的快递到了,放村口超市了,回头记得去拿。
”“璐姐:@所有人,我订的酒店在县城,明天一早赶过来,花圈和挽联我都联系好了,
直接送过去。”他划拉着屏幕,心里有点烦,又有点空落,干脆把手机塞回裤兜。
抬眼望向被雨水笼罩的泥泞村路,一辆白色SUV艰难地驶近,轮胎碾过水坑,
溅起浑浊的水花。车子在离门口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大概是怕陷进泥里。
驾驶座车门打开,一把黑色的自动伞“嘭”地撑开,
下来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身形挺拔的年轻人。是陈舟。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但那双锃亮的切尔西靴边缘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泥点。“默哥,”陈舟走到近前,收起伞,
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这路况,还是老样子。导航差点把我导到邻村去,说是最近路线,
结果碰上修路封闭,这山旮旯根本就没有数据更新。”陈默没接话,
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过去。陈舟接过,低头擦拭鞋帮,动作相当娴熟。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灵堂。香烛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空气,有些沉闷。
陈舟从他那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精致盒子,
放在灵案角落:“给奶奶带的,最新款的智能睡眠仪,带白噪音和助眠频率,
她之前总说夜里睡不踏实……”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手指在盒子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随即转向香案,“我先上香。”他点燃三炷香,举到额前,恭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起身时,眼角似乎有些泛红,但他很快侧过身,掏出手机,
屏幕的光亮瞬间映在他脸上:“有个海外投资方的视频会议,十分钟就好,时差问题,
没办法……”他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滚轮声,夹杂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拖着个几乎与人等高的巨大行李箱,冒雨冲了进来。女孩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前,
防水外套上全是水珠,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默哥!舟哥!”陈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声音带着跑动后的微喘,“可算到了!我从版纳飞省城,转高铁到县里,
再用拼车软件约了辆顺风车,结果司机不熟悉咱这村道,
绕了点路……”陈舟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挑了挑眉:“你这行程,够折腾的。”“省钱嘛,
”陈星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随即放下背包,拉开拉链,
从层层包裹的衣物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小心翼翼地捧到灵前,
“我给奶奶带了今年春天收的普洱古树茶,她肯定喜欢。”她恭恭敬敬地跪下,
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头,然后轻轻将那包茶叶放在奶奶手边,仿佛怕惊扰了老人的安眠。
陈默看着这一幕,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想起奶奶生前,
总爱在午后坐在院子里那个旧的竹摇椅上,
用那个印着褪色“上海”字样、磕碰掉了几处搪瓷的杯子泡茶。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但她喝得认真,看着远山,眼神悠远,仿佛能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到许多年前的时光。
二晚上守灵,按照规矩,年轻一辈要留在西厢房陪着长明灯。雨水敲打着瓦片,淅淅沥沥。
陈舟的手机充电线从墙角的插板拉出来,他盘腿坐在垫子上,
手指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
微信钉钉消息的提示音此起彼伏。陈星则窝在另一个角落,捧着她的平板电脑,
屏幕上是她用专业软件处理的照片——连绵的茶山,云雾缭绕,采茶人的身影模糊在光影里。
她调整着滤镜和对比度,准备挑几张发到她的社交账号上,配文还没想好。
房间里一时只有敲键声、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哎,你们还记得吗?
”陈星突然抬起头,打破沉默,“奶奶以前常哼的那首歌,《茶花开》?调子软软的,
带着点江南味道。”陈舟头也没抬,敷衍地“嗯”了一声:“有点印象。怎么?
”“我这次在云南临沧,一个很偏的寨子里做田野,跟一位九十多岁的傣族老奶奶学织锦,
她居然也会哼类似的调子!”陈星的声音带着点兴奋,“她说,是很多年前,
‘上面’来的‘学生娃娃’教他们的。我猜,可能就是和奶奶一样的知青。
”陈默正往铜盆里添着纸钱,火光明灭映着他的侧脸,
“奶奶她当年从繁华大上海来到咱们这黔东南山区,一辈子就扎下了根。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火光跳跃着,
映照着三张年轻而神情各异的脸庞。陈星若有所思,“我记得小时候,奶奶会教我写毛笔字,
还会念一些很好听的诗,什么‘生如夏花’之类的,奶奶会读英文报纸,
还会用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陈舟终于合上电脑,
揉了揉眉心:“所以她骨子里有种不同的见识和格局。这也让我更觉得,
我做的‘忆海’项目有意义。人的思想、记忆、经验,这些宝贵的东西,
不应该随着肉体消亡而消失。技术可以帮我们留存,甚至延续。”“得了吧,舟哥,
”陈星不客气地反驳,“你那APP,
说白了不就是抓取人在社交媒体、聊天记录里留下的数据碎片,
然后用AI算法拼凑出一个数字幽灵?假的终归是假的,没有温度。”“你不懂,
”陈舟并不动气,语气里带着技术信仰者的笃定,
“最新的模型已经能够深度学习和模拟个体的思维逻辑和语言习惯,
甚至能生成新的、符合其性格特征的‘回忆’和‘观点’。这不仅仅是拼凑,
这是一种……”“是一种精致的模仿。”陈默平静地打断他,声音不高,
却让陈舟的话头戛然而止。陈默看着盆中渐渐燃尽的纸钱,灰烬随着热气升腾,“奶奶说过,
记忆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会模糊,会选择性保留,甚至会出错。正是这种不完美,
才证明我们真实地活过、爱过、遗忘过。把所有东西都数字化、永久固化,像博物馆的标本,
反而失了生机。”陈舟张了张嘴,想反驳,就在这时——“啪”的一声,灯光骤然熄灭,
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灵前那盏长明灯的豆大火焰,在玻璃罩里顽强地跳动着,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绵密的雨声。“跳闸了?还是线路又老了?”陈星最先反应过来,
摸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功能,一束光柱划破黑暗。陈默站起身:“我去看看电箱,
可能在后面灶间。”陈星立刻跟上:“我帮你照着亮。”黑暗中,陈舟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把笔记本电脑和手机的屏幕都调暗下去。他摸索着找到自己的行李箱,想拿充电宝,
却发现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这地方……真是……”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后半句咽了回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意味,清晰可辨。陈默在老旧的电箱前鼓捣了几下,
推上某个跳掉的开关,屋里的灯光闪了闪,重新亮了起来。光明驱散了黑暗,
也暂时驱散了刚才那点争论带来的微妙张力。回到厢房,陈默看见陈舟没再看手机,
而是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雨夜,手机屏幕暗着,握在手里。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有些长,竟透出几分难得的寂寥。“记得小时候吗?
”陈默走到他身边,也望向窗外,“只要一停电,奶奶就会点上煤油灯,或者蜡烛,
给我们讲故事。”陈舟没有回头,声音有些低沉:“嗯。讲她小时候在上海,弄堂里的生活,
石库门,外滩的钟声,城隍庙的南翔小笼包。还有她刚来下乡时,怎么都不习惯,闹笑话。
”“还有她和爷爷的故事,”陈星也凑了过来,靠在窗框上,
“爷爷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完全有机会留在城市,但他和奶奶商量后,
还是决定一起回老家定居。奶奶说,那天爷爷对她说,‘上海少你一个不少,
这里更需要我们’。”陈舟转过身,灯光下,他的眼眶明显有些发红,他深吸了一口气,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开发‘忆海’……最初的想法,其实就是因为奶奶。
有一次她跟我视频,说梦见爷爷了,特别清晰,但醒来后,怎么都想不起爷爷具体的长相了,
只有个模糊的轮廓。她当时……很难过。她说,她怕有一天,
会把所有逝去亲人的样子都忘掉。”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勇气,
“我不是觉得技术能替代一切,默哥。我只是……只是想用我擅长的方式,留住点什么。
奶奶她……很多人都不该被忘记。”陈默看着堂弟脸上那近乎脆弱的神情,
那个总是在家族群里分享科技前沿动态、言辞间充满对传统模式打败自信的陈舟,
此刻仿佛卸下了所有盔甲,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因为怕黑而紧紧拉着奶奶衣角的小男孩。
陈默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三第二天清晨,雨居然停了。
山间笼罩着乳白色的薄雾,空气清冽湿润。送葬的队伍缓缓向山上的家族墓地行进。
唢呐声呜咽,引领着队伍的节奏。陈璐穿着一身黑色套装裙,
脚上是双五厘米左右的黑色高跟鞋,走在湿滑的、布满碎石的泥泞山路上,简直是种折磨。
她一手捧着白幡,另一只手不得不紧紧扶着陈默的手臂,才能保持平衡。“失策了,
”她自嘲地低语,“光想着下午要直接从这里赶去机场,回上海还有个重要的视频会议,
要见个从硅谷回来的候选人……完全没考虑山路的问题。”陈舟从后面赶上来,
递过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折来的、相对笔直的树枝:“璐姐,将就一下,
HR总监也得接地气啊。”陈璐接过树枝,无奈地笑了笑:“我这个HR总监,下周回去,
第一件事就是约谈裁员名单上的二十多个人。有个年轻的单亲妈妈……”她没再说下去,
只是用力拄着那根临时的“拐杖”。队伍沉默地前行,
只有脚步声、喘息声和压抑的啜泣声在山谷间回响。走到半山腰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台,
负责撒纸钱的人招呼大家歇歇脚。陈星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坳,轻声喊道:“快看!云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群山之间,浩瀚的云海正在翻腾涌动,初升的太阳挣脱了云层的束缚,
将金色的光芒泼洒而下,给无边无际的云毯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这壮丽而充满生命力的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连持续的哀哭都停滞了片刻。
“奶奶最爱看云海了,”陈默望着那片绚烂,轻声说,“她说,云聚云散,人来人往,
都像这云海一样,是自然的事,强求不得,也挽留不住。”终于到达墓地,
黑色的墓碑在湿润的泥土中显得格外肃穆。棺木缓缓放入墓穴。
当道士示意亲属可以开始填土时,陈舟上前一步,
从风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个崭新的智能睡眠仪,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
轻轻将它放在了棺木上。“答应教奶奶用视频会议软件,让她能跟我们在线上‘团聚’的,
一直忙,没抽出时间……”他低声说,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
陈星则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那包古树茶,拆开包装,抓了一小撮,轻轻撒入墓穴:“奶奶,
尝尝这茶,是您喜欢的味道。”陈璐也走上前,
将一方折叠整齐的、印着精致上海外滩风景的真丝手帕放了进去:“您以前总是说,
从上海带来的手帕都用坏了,这是新的,给您换换。
”陈默最后捧起一抔湿润的、带着草根和泥土芬芳的黄土,轻轻撒下。泥土落在棺木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似乎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落幕。回程的山路上,
气氛不再像去时那么沉重。陈璐接了个电话,她走到队伍旁边,语气从最初的恭敬谨慎,
逐渐变得疲惫,甚至带上了几分恳切。“李总,我明白总部的压力,但是……是的,
名单我在整理,只是觉得王薇的情况确实特殊……我知道补偿方案,好的,我明白,
明天一定给您最终版。”挂断电话,她久久没有跟上队伍,落在最后面,低着头,
看不清表情。陈默慢下脚步,等她走上来:“工作上棘手的事?”陈璐揉了揉太阳穴,
精致的妆容也难掩倦色:“总部要求裁员名单明天必须提交,
并且一周内完成所有面谈和手续。压力太大了。王薇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单亲妈妈,
工作能力其实不错,就是因为孩子今年生了几次病,
累计请了十几天假……”陈星也凑了过来,关切地问:“不能跟上面再争取一下吗?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陈舟走在旁边,闻言插话,
语气带着些看透世事的冷静:“市场讲究的是效率和回报。感情用事是大忌。
我见过太多初创公司,就是因为在类似一些节点上优柔寡断,最后资难以为继,全盘皆输。
”陈璐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无力:“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执行命令的机器。
上周,一个跟我同期进公司的老员工,在我办公室哭了整整一个小时,说他房贷怎么办,
孩子上国际学校的学费怎么办……我除了说些官方化的安抚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