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洲的白月光病危那天,他第一次带我去私人医院顶楼。“别怕,
”他看着隔壁手术室门缝溢出的光,“只是个微创手术。”麻药入体时,
我听见他在走廊安抚别人:“清婉不怕,她的肝很健康。
”后来我的离婚协议放在他书房三个月,落满灰尘。再后来葬礼上,
他攥着确诊肝癌的医嘱单嘶吼:“为什么不告诉我?”可惜那时我的骨灰盒,
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无影灯的光,冷得像冰凌碎裂的渣,狠狠扎进我的眼球。
鼻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熏得人头晕,胃里一阵阵翻搅。我躺在手术台上,
薄薄的手术布盖着身体,机器的嗡鸣声贴着耳膜震动,规律得像个残忍的倒计时。“别紧张,
”麻醉师的声音隔着口罩传过来,有点闷,“很快就好。”后背贴上冰冷的金属台面,
寒意瞬间浸透薄薄的衣服,直往骨头缝里钻。我微微侧过头,
视线艰难地投向手术室门上方那块小小的磨砂玻璃窗。走廊的光是暖黄色的,一丝丝渗进来,
又被厚重的门无情阻断大半。外面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地敲打。心,
跳得太快了。像只濒死的鸟在疯狂扑棱翅膀。这手术来得太突然。昨晚傅沉洲回家时,
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甚至来不及脱下沾着寒露气息的外套。他径直上楼,片刻后下来,
手里紧攥着车钥匙,指关节绷得发白。“现在去医院。”他的声音又低又沉,
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孟清婉的病,拖不得了。”孟清婉。这个名字像一个开关,
瞬间抽掉了我周遭的空气。是他书房相框里那个笑容明亮的芭蕾舞者,
是他醉酒后喃喃低语的唯一,是他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他从未带我去见过她,
那座城郊山顶的私人医院,是只通向她的圣地。车子在夜色里疾驰,
引擎的嘶吼盖过了我擂鼓般的心跳。傅沉洲握着方向盘,下颌线绷得死紧,
眼神钉在前方无尽的黑夜里,没有一丝光落在我身上。车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重得像铅汞,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山顶医院的灯光在冷夜里亮得刺眼。顶楼的VIP层,
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昂贵香氛,掩盖了属于医院本身的冰冷气息。走廊空旷得瘆人,
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叩击出单调的回响。
傅沉洲的脚步停在相邻的两间手术室外。其中一间的门紧闭着,
上方亮着“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另一间,门虚掩着,里面灯火通明。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深,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也无法捕捉的情绪,
像风暴来临前墨黑的海。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很轻、很缓地擦过我的脸颊,
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温存得像个假象。“别怕。”他开口,声音低沉嘶哑,
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锁在旁边那扇紧闭的门上,
锁着门缝里溢出的、属于孟清婉的手术灯光,“只是个微创手术,取了东西,很快就好。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后面的话有千钧重,“你和她…血型配得上,
一点肝组织…救急。”微创手术?取点东西?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仿佛只是让我去隔壁房间帮他取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冰冷的现实像淬毒的针,
猛地扎穿心脏——他用十年暗恋换回的婚姻,原来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等待。
等待孟清婉需要时,随时从我身上拿走零件。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砂砾,
**辣地疼,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麻醉师戴着无菌手套的手伸了过来,
冰凉的消毒棉球擦过手臂内侧的皮肤,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准备静脉注射。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尖锐的针头刺破皮肤,带着凉意的液体开始缓缓推入我的血管。
那感觉很奇怪,身体像被无形的潮水一寸寸淹没,先是四肢变得沉重,
麻木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沿着血管向上爬行,啃噬着感官的联系。
头顶无影灯那过分炽白的光晕开始旋转、模糊,像一团不断扩散又收缩的雾。
就在意识坠入混沌深渊的边缘,就在那道厚重的隔音门关上前的最后一瞬,一丝微弱的声音,
顽强地穿透了门板的阻隔,钻进了我被麻药浸泡的耳朵里。是傅沉洲的声音。
不再是面对我时的低沉压抑,
而是……一种我从不敢想象能出现在他语调里的东西——极致的温柔,
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哄慰。“清婉乖,
不怕……打了麻药就不疼了……”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冻结成冰柱。他的声音顿了一下,
更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
事了……”“她的肝很健康……”“她的肝……”最后几个字在耳边无限放大、扭曲、变形,
伴随着麻药冰冷的触感,彻底拉断了我脑海里的弦。黑暗,
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黑暗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再次有知觉,
是被一种撕裂搅动的剧痛生生拽醒的。意识像是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
被那股源自右腹的尖锐疼痛猛地拖出水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块被生生剜走的地方,
痛得我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位、抽搐。眼皮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耳边嗡嗡作响,夹杂着医用仪器单调规律的“滴滴”声,
还有护士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交谈。“醒了?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
”有人靠近,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还好……”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气音,
声音嘶哑得厉害。冷汗早已浸透了病号服,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疼是正常的,
忍一忍,刚做完这么大的手术呢。”护士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速度,
“傅先生在外面等了很久了,要请他进来吗?”傅先生?傅沉洲?这个名字像一个开关,
瞬间激活了麻醉前坠入深渊的记忆碎片——冰冷的手术台,刺眼的无影灯,
门缝外那暖黄灯光泄露的走廊,
和他隔着门板、清晰传入我耳膜的、对另一个女人极致温柔的安抚:“清婉乖,
不怕……她的肝很健康……”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过,
**辣地疼。我闭上眼,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液体从眼角不受控地滑落,
迅速没入鬓角的头发里。那不是眼泪,是心被彻底碾碎后流出的滚烫血浆。“不用。
”我用尽全力,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护士似乎有些意外,
但还是应了一声:“好,那你好好休息。”病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走廊的声音。
我独自躺在这一片死寂的苍白里,
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腹腔那个新鲜的、代表屈辱和背叛的伤口。我睁着眼,死死盯着天花板,
那惨白的光晕里,反复上演着他毫不犹豫将我推上手术台的决绝,
和他对孟清婉说话时那温柔得滴水的语调。原来,这十年,从懵懂青涩的校园追逐,
到后来卑微地仰望他光芒万丈的世界,再到终于……终于以为用执着捂热了他冰冷的角落,
换来了他那句“结婚吧”……原来这一切,不过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场惊天笑话。
我存在的全部价值,就是在这具身体里,为他真正的爱人温养一颗健康的肝脏。
一个活体器官库。多么精准,又多么恶毒的定位。心口那个地方,
早已被扎得千疮百孔的地方,此刻不再尖锐地疼痛了。
那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荡荡的洞。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渊,
呼啸着吞噬掉过往十年所有的温度、期待和那点可怜巴巴的爱意。身体恢复得异常缓慢。
每一次下床挪动,都像是经历一场酷刑,腹部的伤口牵扯着,痛得浑身冷汗涔涔。
傅沉洲的轮廓在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外出现过几次,影子被走廊的光拉长,
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但他始终没有推门进来。
会轻声传达:“傅先生说公司有紧急会议……”“傅先生让您好好休息……”空洞的借口,
连敷衍都透着刻骨的冷漠。也好。我闭上眼,扯了扯嘴角。不见,倒省了力气。半个月后,
出院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沉甸甸的铅云压得很低。
司机老王沉默地开车送我回那个位于半山、奢华得像艺术馆的别墅。推开门,
一股空旷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依旧纤尘不染,却透着许久无人居住的死寂。
傅沉洲果然不在。腹部刀口还在隐隐作痛,我扶着楼梯的雕花扶手,一步步挪回二楼的书房。
巨大的红木书桌,像一座沉重的墓碑。我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手指颤抖着,
摸出那份几个月前就被我拟好、却始终没有勇气拿出来的文件——离婚协议书。
纸张的边缘有些卷了,带着我指尖残留的汗意和不甘。墨迹很新。
我在“财产分割”那长长的一栏里,用力划下了重重一笔:女方放弃所有婚后财产。
笔尖因为用力过猛,几乎划破了纸张。既然一切始于算计,那就让它结束得干干净净。
我不稀罕他带着孟清婉印记的任何东西。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异常的平静。
心脏像是被挖空后塞满了冰渣,麻木得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我把协议端正地放在书桌正中央,
那封面的“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竖在了这场持续十年、最终以肝为祭的荒唐祭奠之上。然后,我开始静静地收拾东西。
没有愤怒,没有哭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属于我的东西很少,
一个中等大小的行李箱就装满了。我拖着它,走过空旷得能听到回音的客厅,
走出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某种囚笼的雕花大门,没有回头。山顶的风很大,
吹乱了额前的碎发。我站在空旷的路边,看着那幢冷冰冰的华丽囚笼在视野里缩小,
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掏出手机,订了最快一班飞往南方的机票。
那个温暖潮湿的城市,没有傅沉洲,也没有冬天。新的城市,带着海腥气的风扑面而来。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在一栋老旧但干净的居民楼顶层,带一个小小的露台。露台没有封,
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远处港口星星点点的灯火。远离了北方的冷冽和那个名字带来的寒意,
身体似乎也恢复得快了些。伤口愈合留下的疤痕,长长的一道,蜿蜒在平坦的右腹,
像一条丑陋扭曲的蜈蚣。每次洗澡时指尖无意触碰到那凸起的、粗糙的皮肉,
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一下。那不是痛,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印记,
提醒着我曾如何廉价地被切割、被牺牲。我找了份简单的工作,在一间不大的书店当店员。
日子像店门前石板路上的雨水,缓慢而安静地流淌。整理书架,擦拭落尘的书脊,
帮客人寻找一本本承载着他人悲欢的故事。老板是个温和寡言的中年阿姨,
从不打听我的过往,只在我脸色过分苍白时,会默默递来一杯温热的红糖姜茶。
生活似乎就这样平静地滑入了新的轨道。直到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
雨丝不急不缓地敲打着书店巨大的落地窗,外面行人匆匆,天色灰暗。我正踮着脚,
想把几本厚重的精装画册放回顶层书架。突然,
一股熟悉的、尖锐的绞痛毫无征兆地从右上腹狠狠捅了进来!那痛感来得如此凶猛,
瞬间抽干了四肢百骸的所有力气。眼前猛地一黑,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
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衬衫。手里的画册“哐当”一声巨响砸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小苏?!
”老板阿姨惊惶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一只手死死摁住剧痛的右腹,
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下去,像一只被丢进沸水里的虾米。嘴唇哆嗦着,想说话,
却只能发出痛苦的抽气声。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划破雨幕。急诊室里惨白的灯光晃得人头晕。
冰冷的仪器贴上皮肤,戴着口罩的医生眉头皱得很紧。“肝区疼痛多久了?
之前做过什么大手术吗?
速翻看我手机上调出的电子病历——那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肝脏部分切除术(活体供肝)”,
一边追问。我躺在移动病床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腹内翻江倒海的绞痛,
额前的头发早已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我艰难地张了张嘴,
声音微弱嘶哑:“……半年前……捐过肝……”医生眼神骤然一凛,
对着旁边的护士语速极快地吩咐:“准备增强CT!重点看肝脏切除区域和剩余肝组织!
通知肝胆外科急会诊!”检查的过程漫长而折磨。冰冷的造影剂注入血管,
带来一阵诡异的灼热感。躺在幽闭的CT机里,机器的轰鸣声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医生们对着屏幕低声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
在心上:“……占位……密度异常……边界不清……肝硬化倾向……”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
阳光意外地很好,金灿灿地从病房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却丝毫驱散不了室内的寒意。穿着白大褂的肝胆外科主任和肿瘤科主任一起走进来,
面色都异常凝重。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手里捏着几张影像片子,
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脸上。“苏念,”他开口,
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沉重,“情况……不太乐观。”他走到窗前,
将一张片子插在灯箱上。刺眼的白光穿透胶片,
清晰地映照出我肝脏的轮廓——那缺失了一角的残肝,边缘模糊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