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进明亮干净的洗手间,反锁上隔间的门,凌晓宇(在林薇的身体里)才敢大口喘气。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双手,轻轻抚摸过手臂光滑的皮肤,触感细腻得不可思议。他犹豫了一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胸前柔软的隆起,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洗手台前。巨大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了“林薇”的模样——微红的脸颊,因震惊而湿润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还有那副让她显得格外知性的黑框眼镜。镜中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完全对应着他的内心活动。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冰凉的镜面,划过倒影中那陌生的眉眼。
就在这时,挎包里的手机清脆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着两个字——“苏蔓”。
凌晓宇的心猛地一跳,一段相关的记忆碎片自动浮现:苏蔓,一位关系不错的学员家长,约好了今晚要通电话聊聊她女儿小妍最近的学习情况。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又看向镜中那个完全陌生的、属于优秀教师林薇的倒影,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感再次袭来,但其中,又诡异地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窥见了另一个世界秘密的悸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按下了接听键。
“喂?苏女士?”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林薇打电话时的语调和节奏,声音透过陌生的声带发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飘散在洗手间安静的空气里。
电话那头传来苏蔓温和而略带歉意的声音:“林老师,没打扰您休息吧?刚接小妍下课,想起和您约好要通个电话。”
凌晓宇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声音撞击着耳膜。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试图让那个属于林薇的清亮嗓音听起来更自然些。“没、没有的,苏女士您太客气了。我刚到商场,正好有空。”他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试图模仿记忆中林薇那总是带着浅笑的专业模样。
“那就好。主要是小妍这孩子,最近几次课的状态好像不太对劲,回家也不爱练习了。我问她,她就说没意思……”苏蔓的声音里透着母亲的担忧,“林老师,您上课时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跟同学闹别扭了?”
几乎是同时,几段清晰的记忆碎片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凌晓宇的脑海:课堂上,那个叫苏小妍的女孩总是独自坐在角落,手指绞着衣角,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踊跃举手;有一次分组游戏,她似乎被同伴无意间忽略了,眼神黯淡了一下……甚至还有林薇自己的一点私人笔记式的念头——“小妍最近眼神躲闪,可能缺乏自信,需要更多鼓励而非督促”。
这些念头如此清晰,仿佛就是他自己的回忆。凌晓宇稳了稳心神,凭借着这些涌入的信息,组织着语言:“苏女士,我正想和您聊聊这个。小妍最近在课堂上比较安静,参与度不如以前高。但我观察她,倒不像是和同学有矛盾,更像是有……嗯,有点心事,或者对学习本身产生了一点倦怠感。这个年纪的孩子,注意力容易分散,也容易遇到瓶颈期,我们需要多点耐心。”
他一边说,一边被自己流畅的应对吓了一跳。这不仅仅是记忆的灌输,似乎还有一种属于林薇的、善于观察和共情的本能在他意识里运作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苏蔓似乎松了口气:“您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我就怕是学校里有什么事……唉,可能也怪我,最近工作忙,陪她的时间少了。那林老师,您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配合比较好?”
凌晓宇——此刻的林薇——下意识地用手指卷着垂落肩头的一缕发丝,这是林薇思考时的小动作。“我觉得暂时不用给她太大压力。下次课我会尝试用些更趣味性的方式引导她,看看她的反应。家里的话,或许您可以试着不是督促她‘练习’,而是让她当小老师,教您一首她学过的英文歌或者一个小故事?有时候角色的转换能带来新鲜感。”
“这个主意好!”苏蔓的语气明显轻快起来,“林老师,您真是太懂孩子了。每次都麻烦您这么费心。”
“应该的,小妍是个很敏感也很聪明的孩子,值得我们多花点心思。”凌晓宇说着,心里却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从未如此认真地思考过如何帮助一个孩子,更别提给出看似可行的建议。这种专注于他人、试图理解和帮助的感觉,陌生却又并不让人讨厌。
挂了电话,洗手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凌晓宇看着镜中的林薇,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自己的惶惑与惊奇。他抬手轻轻触碰脸颊,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不断提醒着他身处何地。
必须离开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模仿着林薇平日从容的姿态,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和略显凌乱的发丝,推开隔间门走了出去。
高跟鞋踩在光洁瓷砖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这声音现在听来依然陌生。商场里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经过橱窗时,他瞥见玻璃上映出的身影——一个抱着资料袋、身形窈窕的年轻女教师,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优雅皮囊下藏着一个多么惊慌失措的灵魂。
走向地铁站的路上,凌晓宇第一次以林薇的视角观察这个世界。似乎有更多细微的情绪丝线从周遭飘来,虽然模糊,却能感知到路人的匆忙、愉悦或是疲惫。一个小女孩哭着找妈妈,那股强烈的恐慌和悲伤让他心头一紧,几乎要停下脚步去安慰——这是林薇作为教师的本能吗?
他努力屏蔽这些杂乱的感知,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扮演林薇”这件事上。根据记忆,林薇应该乘地铁回家。他学着周围女性的样子,略显生疏地在闸机前刷卡,小心地避开人群走下台阶。
晚高峰的地铁车厢拥挤不堪。作为林薇,他明显感觉到了一些不同。偶尔会有目光落在身上,有关注,有欣赏,但也仅此而已,不再有以往他作为凌晓宇时有时会感受到的忽视或无意间的排斥。甚至在他差点没站稳时,旁边一位阿姨还好心地扶了他一下,“姑娘,小心点。”
“谢谢您。”他小声道谢,声音轻软。这种被温和对待的体验,让他心情复杂。
车厢摇晃,他抓着扶手,目光落在车窗上模糊的倒影。那张属于林薇的漂亮面孔带着一丝掩不住的茫然。他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针织衫质地柔软,带着淡淡的、说不清是洗发水还是体香的清新味道;长时间站立让穿着高跟鞋的脚踝微微发酸;抱了太久资料的手臂有些僵硬;甚至……胃里传来隐约的空腹感。林薇下班后还没吃晚饭。
这些身体发出的细微信号如此真实,不断侵蚀着他作为“凌晓宇”的认知边界。他不再是那个隔着一层屏障去观察林薇的旁观者,而是真切地活在她的生活里,承受着她的疲惫,也享受着她所拥有的温和善意。
这种体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像偷穿了不属于自己的华服,生怕下一秒就被当众揭穿。
终于捱到站,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地铁。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走向林薇租住的公寓楼。小区环境清幽,楼道干净整洁,和他那个总弥漫着油烟味的老旧出租屋截然不同。
用指纹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氛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极其温馨整洁。米色的沙发柔软舒适,旁边立着落地灯,书架上是整齐的专业书籍和几盆绿植,窗台上放着几个可爱的多肉盆栽。一切都透着一种宁静有序的生活气息,是凌晓宇那种将就度日的房间无法比拟的。
他放下资料袋,脱下磨脚的高跟鞋,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用林薇的嗓音。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片刻。
好奇心驱使他打量这个陌生的空间。书桌上放着备课笔记,字迹清秀工整;冰箱上贴着课程表和几张和学生们的拍立得合照,照片里的林薇笑得灿烂;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柔软的针织披肩……
他走到穿衣镜前,再次端详镜中人。没有了最初的惊恐,剩下的更多是恍惚和不真实感。他慢慢抬起手,镜中的林薇也抬起手。他做了个鬼脸,镜中那张清秀的脸庞也出现了一个略显滑稽的表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听到的却是林薇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伴随着一种奇妙的“抽离”感,仿佛灵魂正在被某种力量从这具温暖的身体里缓缓剥离。视野边缘开始模糊、发暗。
凌晓宇心里一慌,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所及是自家熟悉的天花板,上面有一块下雨渗水留下的淡淡黄渍。身体沉重而僵硬,手指触碰到的是一件被雨淋过又捂干、带着点汗味的廉价西装面料。鼻腔里是自己房间那并不算好闻的、混合着外卖和灰尘的味道。
他回来了。就在林薇公寓的穿衣镜前,毫无征兆地,他变回了凌晓宇,瘫在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
窗外天色已暗,雨后的城市华灯初上。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老旧冰箱压缩机工作的嗡嗡声。
凌晓宇猛地坐起身,心脏还在狂跳,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是一场无比清晰、细节丰富的白日梦。但他低头看去,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镜面时的冰凉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淡淡的薰衣草香气,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那声清亮的“呀”。
还有,脑海里那些关于苏小妍课堂表现的记忆碎片,以及那种试图去理解、帮助一个陌生孩子的专注感,都清晰得不像幻觉。
他猛地扭头,看向书桌的笔筒。
那个黄铜外壳、嵌着绿松石的古怪U盘,正静静地立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神秘的光泽。
凌晓宇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几乎是扑到书桌前,一把抓起了那个U盘。冰凉的黄铜触感真实无比,上面细微的纹路硌着他的指腹。不是梦。刚才那一个小时左右光怪陆离的经历,每一个细节都像用刻刀凿进了他的脑子里——高跟鞋踩在地面的不稳触感,镜中那张属于林薇的惊惶面孔,电话里苏蔓温和的嗓音,甚至地铁里扶了他一把的那位阿姨手心的温度,以及林薇公寓里那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了一样地撞击,一半是残留的惊恐,另一半却是某种被强行点燃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炽热好奇。他像个刚刚目睹了神迹又差点被雷劈中的信徒,对着那枚小小的U盘,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他把它翻来覆去地检查,除了那古怪的纹路和那颗黯淡的绿松石,再也找不出任何特别之处。没有开关,没有接口,更没有说明书。刚才那次“入替”是怎么发生的?是意外?还是触发了什么条件?他拼命回忆,只记得当时在街上,看到林薇,心里涌起一股强烈到失控的渴望,然后……然后就成了她。
对,渴望。那种想要逃离自身泥潭、想要窥探另一种人生的、近乎本能的冲动。
难道这玩意儿是靠“意念”启动的?这个想法荒诞得让他想笑,可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解释?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U盘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个足以打败他人生的、危险又诱人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凌晓宇活得心不在焉。投简历、面试都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对方的问话飘进来,他机械地回答出去,脑子里却反复闪回着作为林薇时的片段感受。那种被陌生人温和以待的感觉,那种站在讲台上(虽然只是记忆碎片)被孩子们信赖注视的感觉,甚至只是穿着柔软干净的毛衣、走在阳光下的感觉……都像羽毛一样不断搔刮着他习惯了粗糙和忽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