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按住我时,窗外打雷,雨像一根根钉子钉进檐口。寒针在背脊游走,
师兄的指尖有熏香味,他说:“沈放,既然你灵根已裂,就把剩余的捐给宗门,
算你护山有功。”我喉咙里一团火,笑着咬住绳,吐出一口雨水:“捐?你们敢写字吗?
”没人理会。直到我用舌尖在牙龈上压出一点血,在舌面上摁了一个“禁”字。针落空了。
绳子自己打了个结,勒住执针的手。师兄手背上青筋炸起,寒针“当”的一声**地面。
我侧身滚开,后背像被生铁烫过,耳朵里只有雨声。掌门拈须,袖子一拂:“她偷学邪术。
逐出。”一众师叔师伯眼神都亮了,像在看已去皮的鱼。我看见他们袖口里暗藏的细银线,
线头上有极细的字纹——借命契的私刻纹,这东西,如今连外门都知道是禁物。
我笑得更暖了点:“原来你们真敢写字。”我娘是织字师。她把线泡在草汁里,
线里藏着小字,字里藏着小命。她死那年,给我留了一本黑卷,卷角密密匝匝绣着名字,
她说这是“凡人簿”,写过的人会被字牵着走。我小时候当笑话,直到今日被逐,
才想起那本黑卷藏在外门库房后一口废井里。我背痛到直不起腰,还是笑着拱手:“逐就逐。
宗门借我的灵根,我一并还你们。”掌门目露不耐,挥袖,
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命令从殿中掠出,像山雨压顶般把我压在门坎上。那是一种“静默令”,
门内之人不得发声,门外之人不得踏入。我在雨里抬眼,盯着殿檐的瓦当,
瓦当上有一道细微裂缝,像一撇不完整的字。我在心里把那一撇补齐——“开”。
静默令破了半寸缝,我趁那半寸吐出三个字:“借契还。”雷声压过话音,没人听清楚。
但我知道那一瞬,有什么东西松了一下。等我从山门滚下三十余级青石阶时,手掌血泡破了,
指缝里都是泥,我却笑出了声。笑完,晕过去前想的只有一件事:井里的黑卷。
我醒在山下的破庙里。庙里供的是一尊无名石像,石像胸口凹陷,
谁都看不出它原来该有的脸。我把衣摆撕成布条,绑住背,摸着雨夜去找井。
井圈上长满青苔,我挪开井盖,一股冷气直上来。我把草绳系在腰上,
咬住一块破瓦当当牙垫,攀着井壁下去。井底泥糊到膝,我的手伸进一块碎石下,
摸到硬硬的布。黑卷还在,湿漉漉的,沉得像石头。我把卷子抱在怀里往上爬,手脚齐用,
总觉得有谁在井上看我。探出头来,果然有人影在雨里——一个穿青布袍子的男子,
提着纸伞,伞下是一截干净的衣摆。他没进静默令,也没在我的黑卷上。
我迅速在心里盘算他的气息,像是城里的司簿,管账那种。他说:“沈姑娘,求见多时。
我姓顾,城里天衡司做事。”“来收账的?”我也撑伞,伞是庙里借的,
伞骨断得像老人的指节。他笑得规矩:“来劝你莫走极端。宗门欠你的,他日会还。
”他的眼睛很黑,眼神像春雨落入枯井,一切都不起波澜。雨点顺着他的伞沿滚落,
像极了宗门里那些冷冷看我的人。我低头拧了拧黑卷,卷角渗出黑水,
水里有一两个小字浮浮沉沉——“陈”、“周”。我娘的针脚把名字钉在了卷里。
顾司簿的眼神在卷上一掠,很快又回到我的脸上:“沈姑娘,黑卷是重禁。你若执意开启,
天衡司必得出手。”我笑:“你们天衡司,账只记得往我头上挂?”我把黑卷往怀里一塞,
抬步去城里。顾司簿跟了两步,我忽然停住,回身,
在庙门槛上用脚尖在泥里写了一个字:“止”。顾司簿的伞停在门外。他抬眼,
笑容第一次有了裂。门里门外,隔了一个字,他不得入。我甩伞,雨打在脸上,冷得像针。
我说:“顾司簿,替我转告宗门——七日后我回山请罪。胆小的赶紧卷铺盖。
”七日的风传起来,比雨快。城里茶肆里的人说:“那个被挖灵根的疯姑娘要回去闹命。
”有人把“回去闹命”四个字压低了声,缩成两个字:“要命。”我在茶肆里喝一口劣茶,
茶身里枯叶味道重,像某些人的誓言。我找到一个熟面孔——外门经手仓房的老王头,
他的耳垂上有个补丁,是我娘帮他缝的“福”字。他见我,脸色比雨还白:“小祖宗,
别找我。你娘那回……我也拦不住。”“我不追旧账,”我说,“我欠你的‘福’,今日还。
”我拿出黑卷,翻到一页。有细如蚕丝的字线连接着他的名字。我用针头挑开线头,
把那一丝“福”字抽出来,塞回他耳垂的旧疤里。老王头浑身一抖,
眼泪突然像水珠从窗棂漏下来。他用力点头:“库房的暗匣钥匙我还留着。你娘的东西,
我没敢动。”傍晚我去了仓房。暗匣里有些旧物:一只青铜发簪,
簪身有两道隐秘刻痕;一小捆染过草汁的线,线上有微小文字像蚂蚁行军;一个袖珍的木牌,
牌上是宗门护山禁字“默”。我娘用发簪换了我出生那年的冬粮,又偷偷拿回来,
刻了新字——她把“默”旁边的点移到了另一侧,变成了“墨”。从此,
所有“默令”遇到“墨”字,就会沾上墨,糊得它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我把木牌放进怀里,
把线缠在手腕上。夜里去城西的天衡司,门口站着两排人,腰间挂着铜铃。
顾司簿在廊下等我,仿佛早知我来。他看我一眼,
目光落在我手腕的线:“你要借‘字’行杀?”“我要借‘字’行还。”我从袖中取出黑卷,
卷面被雨打得发烫,像有一百个热的手掌按在上面。“借来之物,归还原主。借命契,
今夜起作废。”顾司簿的伞略略倾斜,雨丝从伞沿落下,一条银线般垂到地上。
他淡淡道:“沈姑娘,你以为你娘的黑卷,记的是凡人的名字?那上面,记的是‘价’。
”他望向黑卷,“你娘当年被逼写卷,就是因为她能把‘命价’算到最薄。
宗门在你身上投了多少,天衡司心里比你清楚。”这话像一颗冷核,砸进我的肚子。
我娘死时说“凡人簿”,那是她不愿我知道真相。我把黑卷拿远一点,
像这个重量要从我掌心滚落。我笑了一声,又把它抱紧:“价可以换,命不可以。
”我抬头看顾司簿,“你是不是也在卷上?”他笑,
第一次露出一点真正的疲惫:“我姓顾名砚,顾家的旧债从祖父那辈开始算。
黑卷上有‘顾’一栏,是你娘写的。我此次来,一是奉命盯你,
二是想问你——你娘当年有没有给你留一个字?”我愣住。他从袖中取出一片碎竹片,
竹片上有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字,像要散掉。“这是我十五年前在城郊河滩捡到的,
我一直以为是个废符。直到今日见你用字破静默,才知这是你娘留的‘半字’。
”那字像“回”,却缺了右上角。半个回,回不去。我突然明白娘当年抱我在门槛上,
嘴里念的那个半截音。她留给我的,是“回炉”二字的上半——“回”。缺的半个,
是让我自己补。“你要补吗?”顾砚问。雨小了,我听见廊角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上。
我把竹片贴在黑卷最后一页,
竹片上的“半回”与卷末某个空格微微对齐——我娘留了一个空名位。那是给我自己的。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在空白处按上血印,填了一个“沈”字。黑卷轻轻一颤,
像有人在里面呼吸。一条极细极细的线从卷心穿出,绕到我的腕上,又绕回黑卷,
最后搭上顾砚的伞骨。顾砚低头,看了看那线,没有躲。他说:“你若回山,我随你去。
”“你怕雨?就不怕字?”我半笑。“怕,”他坦然,“但字也是秤砣,该落的总要落。
”七日之期还没到,宗门先放话:凡与我往来者,逐。城里很多人躲着我,
只有几家熟识的小摊还给我留了热粥。夜里**着破庙石像背,手指在发簪上悄悄练字。
青铜簪很冷,我把它握热,簪尖落在空中,写下一个又一个“止”“开”“缚”“解”。
每个字都有呼吸,像忍冬花在夜里张开。第三夜,宗门派人来了。
两个内门师兄踩着檐角落进庙里,衣袍像干叶一样刷响。他们不说话,手一抬,
袖里飞出两条银线。那是借命契的引线,一头缝在我的背上,一头通着宗门债匣。
他们要把我的“价”拖走。我在地上用脚趾头写了一个“逆”。
线还没搭到我身上就打了个滑,缠回他们自己的手腕。两人吃痛,一个暴喝,
另一人忍着疼笑起来:“怪不得掌门说你是野道。沈放,你以为写几个字就能借风翻盘?
债匣里有你出生那一刻的记录,连哭声的价都算了。”我心里是一声冷笑,表面攥紧发簪,
簪身刻痕在掌心烙出两道浅浅的印。我问:“你们掌门姓什么?”二人一怔,
本能地答:“卫。”“错。”我在地上又写一个字,“赝”。庙门外的风忽然转向,
烛火朝外一扑,墙上的影子翻了面。顾砚不知何时到了门外,他的伞被雨打穿出一个洞,
雨水正好滴在伞柄上,顺着滴到他的指骨里。我冲他点了点头,就见两名师兄猛然跪倒,
手指扣住自己的喉咙,却发不出声——我在他们姓名的字旁悄悄补了一笔。
宗门给弟子取号喜欢省笔画,省掉的那画,我照样给补了回去。名字完整,
债从此不能假人代还。“把话带回去。”我把两条被缠死的引线拆下来,扔到他们怀里,
“七日后,我在山门等。”第四日,天衡司贴出新告示:凡涉及借命契者,自行核对债目。
市面上立刻乱成一锅,很多人来找我,说他家祖宗欠的债是不是可以划掉。
顾砚坐在庙外的石台阶上,一笔一画登簿,笑得苦:“你把天衡司当做宗门的替身,
误会我了。我们也是债奴。”“那你还帮我?”**着石像问。“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他把一个茶盏推到我手边,“你娘写字时,是不是喜欢用茶汁磨墨?
她在黑卷里的‘价’后边留了小尾巴,像一丝茶渍。那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他抬眼看我,
“现在明白了——你娘把‘价’写成了‘价*’,那星号要等后来人来解释。你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