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不老不死的魔女。妈妈捡过很多小动物。
瘸了腿的青蛙、白色爪子的猫咪……然后是我。一个人类。我想叫妈妈喜欢我。
妈妈总说:「我喜欢你呀,最喜欢你啦。」可我还是闷闷不乐。「妈妈,
我是你豢养的小猫小狗吗?」好在妈妈总是温柔且宽容。哪怕我绑住了她,
也只会对我说:「宝宝,做什么呀?」1妈妈又捡了奇怪的东西回来。
一只睁不开眼的小猫崽。妈妈小心地托着猫崽的**,从竹筐里抱出来,往我怀里塞。
我冷着脸没有接。「家里早就装不下了,妈妈。」一只瘸腿的青蛙,胖成球的刺猬,
坏脾气的鸟。都是妈妈捡回来的东西。大部分时间,都要我去照料日常。
妈妈又是那一套祈求说辞:「可是它真的很可怜。」搭配那副麻烦了、拜托了的表情。
碎碎念地同我讲:「它还没睁开眼睛呢……那帮坏小孩一直戳它,它都不懂得怎么回事呀,
刚站起来就又倒了,只会咪呜咪呜地叫……」我听她讲完,公事公办:「那也不行,妈妈。」
一人一猫都耷拉着眉毛。妈妈又抬眼,像哄小孩:「宝宝,你觉不觉得,它和你长得好像呀。
」「……哪里像?」我蹙眉看着猫崽子舔弄妈妈的手指。纤细、柔软的一截,陷在绒毛间,
轻点猫崽的脑袋,揉耳朵:「眼睛很像呢。」「不是说根本就没有睁开吗?」
「可是耳朵也很像哦。」「我是人类,没有那种耳朵。」「还有胡须也……」
「……到底哪里像了啊!」我声音大了些,妈妈声音就小了。「感觉很像呢,
叫人忍不住带回来,就不会受欺负了。」我烦闷地挠了挠头,又抓了抓围裙。
我再次对妈妈妥协了。2究竟有哪里相像呢?唯一的相同点,都是妈妈捡来的。
妈妈比划着同我讲:「刚捡到你的时候,你只有这么大。」「很乖很乖,妈妈帮你处理伤口,
都不哭也不闹。」在她的比划里,我约是只有一坨黄油面包那么大。
我咽了口汤:「这不合理,妈妈。」妈妈伤心地蹙眉:「是真的哦,当时你太瘦太小了。」
「现在都这么高啦。」「比妈妈还要高一些。」乱七八糟比划的手心落在我头上。手心很软。
我犹豫着被揉了两下,偏头躲过。「我不是小孩了,妈妈。」我不愿再提,
妈妈口中当年那个倒霉的小孩。我在长大。只有妈妈一成不变。不会老去,不会死去的魔女。
像小时候一样问我:「今晚要跟妈妈一起睡吗?」棉质的睡裙包裹着温软身体。
毫无避讳地冲我敞开怀抱。我默默收拾两人份的碗筷:「不要。」
妈妈的伤心表情总是很夸张,像心碎了。转头又去抱那只猫崽:「那今晚小猫陪妈妈,
好不好?」我咬了咬牙,蹙眉去拦。「不要,猫会很吵。」「……会影响妈妈睡觉的。」
妈妈摇摇头:「没关系,妈妈也很吵的呀。」4猫一直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隔着墙,
听妈妈从星星讲到月亮。有点烦。星星该是我的星星,月亮也该是我的月亮。
我抱着自己的枕头,倚着门框:「妈妈,它能听懂么?」猫咪尾巴缠上妈妈的手指。
妈妈开心地亲了它一大口。我冷着脸插足,拢住有些拥挤的被褥。转头,
看见妈妈怀里的猫咪。同它对视,我张大了嘴巴。吓得它咪呜咪呜地叫。
妈妈用手轻轻推我的头,叫我不要欺负弟弟。这猫便又是我的弟弟了。我想问:「妈妈,
我也是你豢养的小猫小狗吗?」话到口中,便又作罢了。我闷声问他:「妈妈,
你以后还会捡别的小孩吗?」「别的……人类小孩。」妈妈答得很快:「不会了,宝宝。」
我问:「为什么?」妈妈说:「因为我们的房子已经装不下了啊。」
她的声音带了些困倦:「有你一个就好了。」「你那么可爱,又那么可靠。」
「妈妈最喜欢你了。」「……就像喜欢黄油坩埚一样喜欢。」我蒙上被子叹了口气。
妈妈又在梦到什么说什么了。5小木屋外有人敲门。昏沉起夜,感觉身上好重。
妈妈睡相总是很差,恶劣地霸占着大半张床。猫在她怀里随着呼吸起伏。俯身替她掖好被角,
我去开门。来者骑着枣红色的战马,戴着皇室的徽章。是士兵。妈妈最讨厌士兵了。
6国王大肆捕杀魔女。教皇发布律令。信徒们盲从教旨。士兵充当刽子手。
一场焚烧巫女的盛宴以后,妈妈便孤身一人了。逃亡的目的地是这片荒芜的森林。人迹罕至,
方便疗伤。我屏息等着,小木屋外敲门声渐停。却还是吵醒了妈妈。「外面有人吗?宝宝?」
「不,没什么人,妈妈,要再睡一会儿吗?」我兀自摇头,膝盖在床榻压出凹陷。
手指梳理妈妈的长发,娴熟地束好,露出一截纤弱脖颈。刚醒的人惺忪而茫然,恬然地坐好,
任人动作。在教皇的律令里。魔女拥有可怕的力量,十恶不赦,荒淫无度,不可饶恕。
可我的妈妈会用微弱的魔力哄人类小孩。虽然总是手忙脚乱。
「妈妈的魔法现在只能变一些小星星了。」「不喜欢星星的话还有小纸人……」「别哭呀。」
成年以后,我早便不爱哭了。我伏在妈妈膝上,软适的睡裙面料,叫人安心。
对她说:「妈妈,最近不要离开森林,不要去镇上了。」士兵不是第一次来敲门了。
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妈妈听起来好低落:「为什么呀?我想……」我阖上眼睛,
蜷住她的手指,贴近吐息。「陪陪我,妈妈。」「留在家里,陪陪我吧。」
7我用锯子和木材搭建猫窝。给我「弟弟」一个住所,好叫它少缠妈妈。实在有些热了,
我撩起衣角,垂头想了想。把上衣整个脱掉了。等了好一会,才听见妈妈小声喊我。
「把衣服穿上呀。」我摇头:「热。」汗珠顺着腰腹沟壑向下滑。「妈妈瞧,在流汗。」
妈妈抱着洁净的衣裳,吞吐了半晌:「人类很脆弱,你会着凉的,着凉就会……就会拉肚子。
」「好吧,妈妈。」我不想拉肚子。也不想叫她担心我。套上衣裳,藏起沮丧。
我问妈妈:「妈妈说人类很脆弱,魔女和人类有什么不同么?」
妈妈认真想了想:「魔女不太会生病,大家都会调配药剂。夏秋生得草药效果最好,
可以治病,也可以做变形药……」「如果我生病的话,妈妈会调配药剂来救我么?」
妈妈慢吞吞地回答:「不会……没有黄金坩埚的话,妈妈把握不准剂量,可能会……」
「会怎样?」「会……爆炸。」她越说声音越小:「但是妈妈调配**也很厉害了……」
妈妈换了个话题,絮絮念念。我喜欢听。适时接话,妈妈会讲更多,陪我更久些。
故事年代总是久远。我不由得去想,妈妈究竟活了多久呢?一百年?一千年?我十七岁。
在我不存在的时间里。妈妈捡到过很多个「我」吗?对于妈妈来说,我算是特别的吗?
我不知道。8最开始只是想成为对她来说特别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妈妈答应过,
这些时日,会在家陪我。她食言了。森林起了大雾,我到处找不见妈妈。
却在家门口碰到了手持火把的士兵。「国王的女儿被巨龙劫获,
征召所有十七岁以上的成年勇士。」宫中生了变故,公主不知所踪。士兵挨家挨户地传讯,
向我抱怨住所过于偏僻。我并不关心他说了什么,无关紧要。只是在想,妈妈害怕士兵,
也害怕火。她究竟去了哪呢?士兵道完,又警惕地瞧了眼屋内。「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传讯是他们的职责,搜捕逃亡的魔女也是。「我和我年迈的母亲居住在这里。」骗他的。
我的妈妈永远年轻昳丽。可我走遍了森林,她到底去哪了?荆棘丛像狰狞的刑具。
踩碎枯叶的声音像在哭。走到走不动为止。太阳下山,妈妈却抱着竹篮回来了。
9妈妈絮絮叨叨地讲那些市集见闻。竹篮里头有肉、奶制品。我才想起,
今天是镇上固定的赶集日。「我买了新鲜的食材,路上还采了些浆果……是蓝莓。」
「蓝莓和颠茄很像,但颠茄有毒,不可以吃。」「还有一只很漂亮的竹蚂蚱,
是手工艺品……」我说不出话。只是抓着那截手腕,像在抓救命稻草。「……宝宝,
你怎么了?」我的表情一定很差。差到叫妈妈害怕。那截手腕也在细细发抖。
妈妈说:「……宝宝,你抓疼我了。」我无法克制地反复确认,**在外的皮肉没有伤口。
妈妈是完好无损的。张了张口,嗓音发哑。「妈妈答应过我的。」
「为什么要在很危险的时候出门?」「我很担心妈妈。」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掉眼泪。
脸上湿漉漉的。我环抱住妈妈,低头埋在她颈间。「妈妈不要再乱跑了。」「在我身边,
我才能保护好妈妈。」「求你了,妈妈。」10我做过一个噩梦。梦中,
妈妈被钉在火刑架上。手掌血肉模糊。身体是被荆棘划伤的裂口。火焰顺着长发蔓延。
我会惊醒,去抓妈妈的发梢。听见妈妈问我:「怎么又做噩梦了?」温柔地笑:「好爱哭,
长大了可怎么办?」长大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后来有妈妈出现的梦,总是很旖旎。
在缱绻的吻中,妈妈会对我说:「这不对。」这并不对。于是在黏腻的早晨。
我去洗过冷水澡,叫醒妈妈起床,然后去准备早饭。「蓝莓、牛奶、烤松饼。」
妈妈咬了一小口,睡眼惺忪地问我:「宝宝,你看起来好不开心,发生什么事了么?」
妈妈大部分时候粗线条,有时候异常敏锐。我冷着脸摇头:「没什么,没有睡好……」
我不着痕迹地同妈妈保持距离。在她向寻常讨要拥抱的时候躲开。逃避过于亲昵的称呼。
结果是。妈妈在梦里出现,更加频繁了。……我不由得去想。如果今天妈妈没有回来,
会怎么样呢?在险些噩梦成真的现实里。我无法止疼。妈妈已经睡下了。
月亮柔和地洒在她脸上,恬静又无知无觉。我走到床前。牵起妈妈的手,轻触那处因失控,
而被攥红的痕迹。我留下的痕迹。手腕处落下一个难堪的吻。我是如此冒犯。
——我吻过妈妈了。11家里来了客人。一个健谈、聒噪的剧作家。俊美又温和。
是妈妈的朋友。奇怪,妈妈从未往家中带回过朋友。他温柔地称赞妈妈自酿的梨子酒。
妈妈向他展示书柜里,她心爱的书籍藏品——出自他之手。帮助妈妈招待客人,
是我该做的事。只要藏起手指不小心划破的伤口。餐桌上,两人谈论书中的爱情故事。
「奥菲利亚」和「哈姆雷特」。「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
作家的手自然而然地覆盖在妈妈手背。妈妈没有抽手。恋人之间,既亲昵,又热络。
破绽百出。在入夜以后,客人告别离去。清理干净餐桌,我叫住了妈妈。「妈妈。」
「这个世界对妈妈来说很危险。」「你不该有一个人类朋友。」妈妈喝了些酒,
眼下泛着薄红。眼睛却像星子,瞧着比常日清醒。「你不也是人类么?」那句话在下坠,
妈妈语调上扬:「不过,你是妈妈最喜欢的人类了哦。」
手心揉了揉我的头:「到底想说什么呢?今天这么严肃,妈妈很不适应。」我摊开手心。
是一截黑色的羽毛。「客人走的时候,我在门口捡到的。」「他去握妈妈的手,
妈妈先是僵硬,在轻轻的吸气以后,才回扣住那只手。」
「妈妈的恋人是一只中了魔法的乌鸦。」「是妈妈刻意为之的造物。」
「是妈妈想叫我看的东西。」「妈妈,为什么呢?」12明知故问。
无非是妈妈知晓了那个错误、冒犯的吻。她在试图纠错。像秘密被撕开以前,
掩藏在底下的畸形兴奋。妈妈会怎么回应我?妈妈说:「你还没有长大,
我不想同你谈论这些。」她习惯性地逃避了。「妈妈,你看。」
我卷起衣袖:「我的肩膀很宽阔,拥抱时可以整个裹住妈妈。」「把妈妈整个抱起来,
像这样,也毫无困难。」「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想再看你变出的星星。」
「也不想再看豌豆发芽。」「我也该有资格同你谈论爱,对吗?」像梦中的妈妈一样,
她告诉我,这不对。「这不对。」「你只是……你只是一直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你需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她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次:「你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
13就这样。͏在安置完瘸了腿的青蛙、白色爪子的猫咪……以后。我被妈妈驱逐了。
也就是赶出了家门。我苦恼地揉着碎发,脚下是妈妈打包好的衣物和罐头。「牛奶一天一瓶,
还在长身体,记得喝。」「妈妈的扫帚你拿着防身。」「不要跟人打架,打不过就跑,
知道吗?」妈妈絮絮念念,手上动作不停。「妈妈……妈妈,我不想。」
妈妈捏住我的嘴巴:「不,你想。」「你说你长大了,证明给妈妈看。」我抱着妈妈的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