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门口的风很大,卷着夏末最后一点热意,扑在脸上像块温吞的抹布。
我捏着离婚协议的指尖泛白,纸页被吹得哗哗响,像在替陆则催我——他就站在三步外,
西装裤熨得笔挺,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夹着烟,烟圈飘到半空就被风打散。
这是我们离婚冷静期的最后一天。三天前他出轨被我撞见时,我没哭,
只是盯着他衬衫第二颗纽扣上的口红印,突然想起19岁那年,他也是穿着白衬衫,
蹲在操场边给我系鞋带,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盖住了我沾着草屑的白球鞋。「系紧点,
不然跑八百米会掉。」我那时晃着脚说。他抬头笑,虎牙尖尖的:「掉了我再给你系,
系到你不想跑为止。」风又起,带着点熟悉的草木气。我眨了下眼,
眼前的白墙突然变成斑驳的红色跑道,陆则的西装变成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手里的烟没了,
换成两张被汗浸湿的电影票。「周砚!」他冲我喊,声音里带着喘,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
「等你好久了,《蜘蛛侠》还有十分钟开场!」是19岁的陆则。我愣住,
手里的离婚协议不知何时变成了半块融化的橘子冰棍,糖水顺着指缝往下滴,
滴在白球鞋上——这双鞋,正是当年他省了半个月饭钱给我买的,
白色鞋面被阳光晒得有点黄,鞋边还沾着点洗不掉的草绿。「跑这么急,又逃课了?」
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挠挠头,耳朵红了:「最后一节自习课,
老王没来!」他把电影票塞给我,自己捏着那半块冰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给,
你爱吃的橘子味,我没敢多咬。」少年的指尖碰到我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
眼里的光比跑道旁的路灯还亮。他手里的橘子冰棍化得更快了,
糖水顺着指缝滴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裤上,洇出一小片浅黄。
那是我后来在他西装裤上见过无数次的污渍,只是那时沾着的是红酒、咖啡,
或是别的女人的香水味。「刚跑过来的时候摔了一跤,」他突然挠着头解释,
膝盖处的裤腿果然沾着草屑和泥土,「本来想给你买完整的一根,结果摔碎了,
就剩这半根……」我看着他膝盖上的泥渍,突然想起26岁那年,
他在酒局上为了抢一个项目,被人推倒撞在桌角,回家时西装裤破了个洞,膝盖青肿一片。
我蹲下来想给他涂药,他却不耐烦地踹开我:「别烦,这点伤算什么。」而19岁的他,
会为摔碎一根冰棍红着眼圈道歉。「周砚,」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我,像怕惊扰什么似的,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因为我逃课?」风卷着操场边的槐树叶,落在他发梢。
我想起高三那年,他也是这样站在槐树下,手里攥着两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笑着说「你看,我们考去同一个城市了」。那时的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洒下跳动的光斑,
像撒了一把橘子糖。「没有。」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明显松了口气,刚想笑,
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小袋子——是橘子味的硬糖,
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这个给你,刚才跑太快,没来得及给你。」
19岁的陆则总爱揣着这个,说「你低血糖,兜里得有糖」。
后来他的西装口袋里装的是打火机、名片,还有别的女人的口红,再也没有过橘子糖的影子。
我没接。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去,像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
35岁的陆则就站在操场边缘的柳树后,像个被钉在原地的影子。
他穿的还是那身笔挺的西装,裤脚沾了点民政局门口的灰,左手插在裤袋里,指节攥得发白。
他看着19岁的自己把糖纸捏得发皱,突然想起28岁那天,
我低血糖晕倒在办公室,他接到电话时正在陪客户选钻戒(给另一个女人的),
只淡淡说了句「让她自己去医院」。后来他回家,看到我床头柜上放着半盒过期的橘子糖,
糖纸都泛黄了。那时他只觉得「矫情」,现在看着少年手里那袋软塌塌的糖,喉咙像被堵住,
发不出一点声音。「为什么不接啊?」19岁的他带着哭腔问,「你以前很爱吃的……」
「不爱吃了。」我打断他。这是实话。被他冷暴力的那几年,我闻到橘子味就反胃。
少年愣住了,眼里的光彻底灭了,像被暴雨浇熄的篝火。他慢慢把糖塞回口袋,
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白。「那……电影票呢?」他又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你上次说想看《蜘蛛侠》,说男主保护女主的时候特别帅……」我看着他手里的票根,
上面的字迹被汗水泡得模糊,却还能认出「2排8座、2排9座」
——是情侣座。后来我们结婚纪念日,我订了同影院的情侣座,他说「都老夫老妻了,
搞这些没用的」,最后去陪了客户。「扔了吧。」我听见自己说。
35岁的陆则站在柳树后,看着19岁的自己把脸唰地白了,
突然想起周砚收拾行李时,从旧课本里掉出的这两张票——票根已经脆得像枯叶,
上面有他当年用铅笔写的小字:「周砚,永远一起。」那时他正不耐烦地催她「快点,
别磨磨蹭蹭」,根本没看清她捡起票时,指尖抖得有多厉害。现在他看清了,
19岁的自己在哭,而19岁的我站在原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根绷紧的弦,
随时会断。他想走过去,想告诉19岁的自己「别哭了,以后你会让她更难过」,
可脚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少年蹲下去,把两张电影票死死攥在手里,
指缝间渗出了血也没松开。我转身就走,没回头。白球鞋踩在跑道上,发出「沙沙」的响,
像踩碎了一地的橘子糖。身后传来他带着哭腔的喊声:「周砚!我错了!你别生气啊!
电影票我留着,以后再看行不行?」我没停。因为我知道,有些票,过期了,
就再也用不上了。就像有些人,错过了,就只能是错过了。风突然停了。
眼前的跑道褪成模糊的色块,手里的冰棍变成冰凉的离婚协议。陆则还站在三步外,
烟已经抽完了,脚下的烟蒂被风吹得打了个滚。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复杂,
像刚从什么梦里醒过来。我没说话,把签好字的协议递给他。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
我突然发现,他眼角的细纹很深了,像19岁那年,我在他胳膊上画的小记号,
被岁月磨得没了形状。「签吧。」我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他接过笔,
指尖在颤抖。我低头看自己的白球鞋,还是当年那双,只是鞋跟磨平了,
鞋面上沾着点洗不掉的灰。风又起了,这一次,吹得很轻。像在说,都过去了。
陆则还站在三步外,没动。他看着我手里的离婚协议,突然开口,
声音有点发飘:「刚才……你是不是也……」他没说完,但我知道他在问什么。
我捏着协议的指尖更用力了些,纸页边缘被掐出褶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喉结滚了滚,没再追问,只是眼神里的复杂更重了,
像揉进了19岁的阳光和35岁的烟味。风又卷过来,
这次带着民政局门口的消毒水味,把操场的草木气彻底吹散。我们谁也没提穿越的事。
就好像刚才那场穿越,不是幻觉,
是我们心照不宣的、最后一次对视——对视那个还没被生活磋磨的、曾经的自己。
民政局门口的沉默像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压在两人之间。陆则掏出烟盒,空了,
他烦躁地捏扁铝制烟盒,发出「咔嗒」一声脆响——这动作像极了22岁那年,
他在出租屋门口捏碎啤酒罐的模样,只是那时罐子里晃荡的是廉价啤酒,
现在攥着的是满手的烟丝碎屑。我别开眼,
盯着玻璃门里自己的影子:洗得发白的旧T恤,磨平鞋跟的白球鞋,
手里攥着的离婚协议边缘已经被捏得起毛,像块反复搓揉的抹布。头顶的声控灯突然「吱呀」
一声,灭了。下一秒,消毒水的味道被潮湿的霉味取代,刺眼的阳光坍缩成昏黄的灯泡光晕。
我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中,像片被胶水粘在墙上的羽毛,
低头能看见斑驳的墙皮(上面还留着22岁的我贴的租房广告,胶带已经泛黄),
以及站在302室门口的、22岁的自己。22岁的我穿着洗得发皱的睡衣,
手里捏着块工牌,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工牌上的照片是陆则,22岁,
眉眼间还沾着点少年气,只是嘴角的笑已经带了点应付的弧度。牌绳上拴着个小铜铃,
是我当年给他系的,那时我说:「这样你晚归,我在屋里就能听见动静,给你留门。」
门开了。他穿着22岁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白衬衫,领口歪着,
露出锁骨处那道浅浅的疤——是19岁替她抢回被抢的书包时,被校外混混用刀片划的。
只是这一次,疤痕上没有那抹刺目的口红印。「你昨晚……」22岁的她开口时,
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同事说,看见你和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进了酒吧。」
周砚飘在半空,心口猛地一缩。她记得这个夜晚。当年的自己就是站在这里,
看着他把「解释」说成「不耐烦」,把「关心」踩成「矫情」,
最后连那碗热了三次的醒酒汤,都摔成了满地碎片。可这一次,
站在门口的陆则(身体是22岁,灵魂是35岁)没等惯性驱使的「烦躁」出口,
先动了。他往前跨了半步,不是像当年那样侧身躲开,
而是轻轻握住了22岁的她攥着工牌的手。他的掌心很热,带着刚跑过楼梯的汗湿,
像19岁在操场边,替她捂暖冻僵的手指时那样。「对不起。」他开口,
声音是35岁的沙哑,却裹着19岁的急切,尾音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
「工牌是我喝多了落在酒吧卡座上的。那个女人是合作方的助理,谈完事情就散了,
我跟她真的没什么。」22岁的她愣住了,眼泪掉得更凶,却不是委屈,
是彻头彻尾的错愕。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只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
像只被突然投喂的流浪猫,连尾巴都忘了摇。周砚飘在半空,
看着35岁的陆则操控着22岁的身体,笨拙地抬起手。
他的指尖在离22岁自己的脸颊还有半寸时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轻轻落下,
用指腹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那动作生涩得很,却和19岁在操场边,
替她擦掉嘴角的橘子糖渍时,有着惊人的重合。「汤呢?」他突然转头,
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粉色保温桶上——桶身印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熊,
是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那天她举着桶冲进出租屋,额头上还冒着汗,
笑着说「以后你加班,我就给你送汤,比外卖干净」。他弯腰抱起保温桶,桶身还温着,
隔着塑料都能闻到里面姜和蜂蜜的甜香。「我胃有点疼,」他掀开桶盖时,声音放得很软,
「就想喝你煮的醒酒汤。」22岁的她慌忙伸手去接:「我去拿碗,有点烫……」「不用。
」他按住她的手,直接对着桶口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汁烫得他舌尖发麻,他却没皱眉,
反而笑了,眼里的光比楼道的声控灯还亮,「还是你煮的最好喝,
比后来我在任何酒店喝的都暖。」周砚看着他喉结滚动的弧度,
突然想起当年的这个夜晚——他是怎么皱着眉把保温桶推到地上,怎么说「一股子姜味,
难闻死了」,怎么看着她蹲在地上捡碎片,还不耐烦地踢了踢她的鞋跟,说「装什么可怜」。
而现在,22岁的他(被35岁的陆则操控着)喝完汤,把桶轻轻放在鞋柜上,
突然蹲了下去。像19岁在操场边替她系鞋带那样,他握住了22岁自己的手。
那只手还攥着工牌,指腹因为用力,已经泛出青白,
虎口处还有道细小的划痕——是早上给他洗水果时,被苹果皮划的。「手怎么破了?」
他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捡工牌划的?」22岁的她愣了愣,
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指尖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没事,小口子……」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脸颊却慢慢红了,像被楼道昏黄的灯泡烤的。「怎么会没事。」
他从22岁的衬衫口袋里摸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创可贴——草莓味的,
包装上印着只举着棒棒糖的兔子,和19岁他总揣在兜里的橘子糖是一个牌子。
35岁的陆则捏着创可贴,指尖突然发颤。他想起26岁那年,
周砚替他收拾出差行李,往箱子里塞了同款创可贴,
他当时皱眉扔出来:「多大的人了还用这个?幼稚。」后来在外地应酬被碎玻璃划伤手,
他咬着牙用酒店的纸巾裹住,血浸透三层纸时,突然想起她塞创可贴时眼里的光,
像落了层星星。「别动。」他操控着22岁的手,轻轻按住22岁周砚的手腕,
把创可贴往她虎口上贴。胶带边缘蹭到她的皮肤,她像被痒到似的缩了缩,却没躲开。
「你以前总说我贴不好。」他突然冒出一句,声音很轻,像在跟22岁的她说话,
又像在跟35岁的自己道歉。22岁的周砚愣了愣,眼里闪过笑意:「你上次给我贴,